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动已记不清了,唯有那份别扭的恭敬忽然在脑海中变得清晰。
我将缰绳在手上绕了一圈又一圈,低语道:“我现在知道你为什么要帮别人逃婚了。”
他反而一怔,随后笑了两声:“那是两码事。不过我确实对她保证过,如果她的未婚夫是个混账,我会帮她逃婚,或者直接解决这个祸患。”
我小心翼翼地问:“那你看,我是个混账吗?”
小布说:“你就是呀。”
戚伤桐拍了拍他的头。
“是与不是都不重要了。”他说,“她后来想通了,说愿意成婚。”
我一阵悚然,险些把车赶出道路。“她愿意?她怎么愿意的?”
“我是她哥哥,不是住在她肚里的虫子。”他有些好笑道,“我也不知道。”
“但是,等我回去,就要退了这门婚事了。”我挺直脊背,背对着他,用清晰响亮的声音说道。讲完后,我感到一阵轻快,这个决定我早该做了。
小布“啧”了一声:“你这个傻子。”
我莫明其妙道:“我怎么了?”
他嗤笑:“「你」给她难堪,就算她当场跟你翻脸,你们宗门也不会说什么,但她都咬牙忍了下来。你却在这个节骨眼主动退婚,不会以为自己在大义成全她吧?”
“小布。”戚伤桐开口制止于他。
而那些话语已深深扎入我心里。耻辱与羞愧感淹没了我,让我浑身发麻,每一个零件都不听使唤。
“为什么?”戚伤桐又问我。
我良久才反应过来,说:“年少时不懂成婚成家的分量,轻率之言耽误令妹大好年华,现在不该不懂了,我有愧于她。退婚是我慎重考虑后下的决心,我自当做好一切安排,不会让她再陷非议。”
他叹了口气,缓声道:“你能这样想就好。”
我又沉默下去,身后的他们也没了交谈的兴致。天光既晦,视线尽头却亮起了灯火。
我说:“再走一会儿,我们进城过夜吧。”
连赶半个月的路,总算遇到了人烟聚集之地,小布兴奋地直拍我的肩:“好,你快点,快点!”
“马要累坏了。”我虽这么说着,却还是忍不住催了一鞭。
马匹四蹄飞奔,扬起一片尘雾。我放下了车帘,免得让灰尘沾到戚伤桐的身上。
灯火映照的城门逐渐近了,我眯起眼远眺,读出城门上的两个大字:“允城。”
小布便更高兴了,说:“这里没有仇人,快走,我想睡在床上。”
我失笑,松了松缰,让马跑完最后一段路。
城门守卫虽不多,我们入城时也经了一番繁琐盘查,三人都被叫下了车,一个卫兵上前来盘问,另一个钻进车内,不知要搜寻什么。
“干什么的?”
戚伤桐坦然自若道:“在下姓戚,族中行十二,与家仆出游归返,欲进城逗留一晚,明日就离开。”
车里那位钻出来,点了点头,盘问我们的守卫神色有变,恭敬道:“请进。”
我正欲上车赶马,戚伤桐却拦住我说:“等一下。”
他竟与那些守卫闲谈起来:“请问允城如今是何人执掌?”
守卫回答:“现在的城主是秦与山大人。戚公子若要见他,小人现在便可引公子去他府上。”
“不必了。”戚伤桐道,“我不想见。”
守卫低头称是,将我们让了进去。
天才刚刚黑,街上已少见行人,各家店铺、房屋内的灯火烛光明亮,热烈的喧声被隔绝在门板之后,只从缝隙中透出一丝一缕惹人神往的烟火气。
我回头看见城门已远,这才开口说话:“刚才有个人从我们的车底下钻过去了。你是故意停下来吸引守卫的注意,等他跑出去的?”
“是。”
“你认得他?”我刚说完,便摇了摇头,“不,我应该问,你觉得他为什么要那样?”
“大约是个通缉犯吧。”戚伤桐说,“否则为什么不大大方方地走出城门呢。”
“也是。”我对他一时兴起的出手相助再也懒得质疑,只说,“不被牵连就好。”
沿街转了两个弯,我们在一家客栈下榻。洗劫了燕洪廷以后,戚伤桐花钱极为阔绰,给我们两个“仆人”也各要了一间上房。
我偷偷问他:“戚家的公子就是这样花钱的?”
“哪家的公子都是这样花钱的。”
“戚十二的名字叫什么?这是哪个被你冒名的亲戚?”
他一笑:“我定居空庐之前,戚家还没有老十二。”
“你可真敢冒险。”
“在这些人面前,暂时是穿不了帮的。”戚伤桐气定神闲道,“他们连你们俩是傀儡都看不出来。”
走在最前头领路的店里伙计已不知不觉将我们甩了一大截,停下脚步招呼道:“公子,您的房间在这!”
戚伤桐快步走了进去,扔下一句“送一只浴桶进来”,便用一块银子将那人打发了去。
上房床上的被子柔软得像水,我几乎已忘记了在一张体面的床上睡觉是什么感觉。只可惜这么好的床让我来睡实在浪费,光滑的缎面被子与草席地板于我而言没有区别。
反倒是睁着眼发了一会儿呆后,隔壁淅沥的水声吸引了我的注意。
是他在沐浴。我转过脑袋,朝向挨着他房间的那一面墙。他现在是在用手试水温,还是已经脱了衣服悄无声息滑进浴桶中了?
我眼前浮现出他后腰上的淡淡淤青,那是前夜被不经意间压在身下的石头硌出来的。我耳中的水声越来越响,从温和的水花泼溅,逐渐幻化为暴雨中驰奔的巨浪,腥咸的湿意仿佛已溅到了我鼻端,然而在下一刻,一切幻想与隔壁的声音一道戛然而止。
我茫然低头,看见被子被我扯出了一个洞。
忽然,隔壁又响起“哗啦”一声。我心念一动,刚刚凝眸,湿溻溻的脚步声紧接着响了起来。他从浴桶中出来了,可千万不要摔跤。
我们自是没有隔天离开,而是在允城逗留了几天,一为购置必需品,二为让马好好休息。
允城虽然地处绀州,却已没有桃仙镇那般外道横行的风气,盖因近三年来治管此地的是位秦氏出身的大人,秦家虽远不够资格跻身五大世家,却也是旃州那边小有名气的望族。
将这些告诉我们的是个铁匠,不知道她原本是哪一路外道,但自从秦与山入主允城后便与城中其他外道一样开起了阴阳店铺,表面上卖的都是普通物品,暗地里也承接别的生意。我们要买马掌,戚伤桐流连了四家铁匠铺后,进了这位娘子的店面。
“允城原来是谁的地盘?”
“火衣派。但有一天他们突然退出了允城,接着秦与山就做了城主。”
“火衣派被秦家抓到了什么把柄吗?”
“哪有,秦家花了钱了,谁会跟钱过不去。”她懒懒地一笑,“贪得无厌,爪子越伸越长。”
戚伤桐问:“秦家?”
“谁都一样。”她抓起扇子对着自己用力扇了几下,好像不愿意再谈下去,“公子若没有别的事,就不要耽误我时间了。带我去看看你的马吧,你们自己大概是不会换马掌的。”
她锁上店铺,跟着我们回了客栈。沿途中,街道上忽然响起一声吆喝:“死囚送斩,闲人退避!”
走在我们前面的行人自觉地让开一条宽敞的通道。
铁匠娘子讥诮的声音又响了起来:“让一让,不然他们会拿鞭子抽你的。”我这才后知后觉地退到路边。
一辆囚车吱吱呀呀地从我眼前驶过,里面装着一具筋骨松散的身体,和一双闪着尖锐怒意的眼睛。
那双眼一开始只是平平直视着押车的人,当我目送他远走、准备移开目光之前,他蓦地回过头来,目光盯在我的脸上。与他对视的那一刻,我已从他目中找不见愤怒,仅剩一些怅然。
“那是谁?”戚伤桐问。
“不是说了,死囚,每隔两天就要斩一个。”
“他所犯何事?”
“都是要死的人了,问这个有什么意义呢。”铁匠娘子轻嗤一声。
戚伤桐发出一声微小而轻盈的叹息。我忽然知道那个人是谁了。
铁匠娘子去了客栈的马厩,利落地拆下马蹄上的铁掌,将新的一个个钉上。她将磨损了的旧马掌收了起来,抹了一把汗,对戚伤桐笑道:“允城不宜久驻,戚公子早日走吧。”
戚伤桐面露诧异:“原来你知道我?”
“先前看见你带着傀儡,心里有了些猜测,但不敢认,直到刚才才敢确认。”
戚伤桐笑问:“这是为什么?”
她将一只旧马掌放在手心,让他来摸:“一个多月前,它们的铁掌也是我换的,这上面有我的标记。它们当时的主人是个趾高气扬的富家少爷,向我打听公子下落,我受别人嘱托,给他指了个错的方向——”她见戚伤桐摸到了那块印记,便露出一个爽朗笑容,“既然公子已杀了他,我就不必担心他回来找我报复了。”
“我没有杀他。不过他就算是要报复,也不会找你的。”戚伤桐道,“替我谢谢那位嘱托你的朋友。”
铁匠娘子一愣,随即道:“好。”
第四天,我们动身离开允城。小布很不乐意,说客栈的床他还没有睡够,嘟嘟哝哝地爬上了车。
我趁机观察了一下小布的身体,他身躯外头罩着的那层皮肌理细腻,完全看不出材质。我心中闪过一个可怕的想法,该不会是人皮吧?倘若真是,难怪他对身上穿的盖的材质那么挑剔。
我们从另一个城门出了城,马蹄钉上了新掌,赶起路来都平稳顺畅不少。戚伤桐百无聊赖地掏出小刀,拿了一块木头放在手中雕刻,有一搭没一搭地与我们说话。
“从绀州穿过去,就是旃州了,整个州内都有燕家的人,现在一看,每一个燕家人应该都已知道我长什么样子了。”他语气轻快。
“在青鳞河坐船,可以直接到蠲忧山脚下。”我说。
他点点头:“我也是这么打算的。连兄对于水路想必是很熟悉了。”
“我可不……”我反驳的话出口一半,才意识到他又在揶揄我,不由闷闷道,“你也听说过不少我的传言。”
“只这一件而已,神乎其神,想不记住也难。”他又道,“这样的经历万中挑一,连兄有没有想过寻根溯源,去找你的家人?”
“没有。”我说,“以前没想过,现在……没什么好找的。”
他发出一阵了然的笑声。
我体会到一种前半辈子从未体会过的羞恼。驮着婴儿的白马、逆流而上的鲜血……这些我作为妙殊宗的连悉骅理所当然接受了的事,在如今看来竟变得充满夸张与虚伪。
我不是因有这些与众不同的经历,才与同门弟子们殊分。而是师长从我身上看见了我从小展露出的不俗,才为我编织一个更为神秘的过去。就像……各大宗门世家千百年来走出的每一个“天才”、“宗师”一样。
当我失去过去的眼睛,方能看清过去的谎言。可是除此之外,我所攀登上的那么多台阶,又有多少是早已暗中铺设、让我注定会跨上去的?
我的身体像冻住了一样,僵硬地摔下车去。
我还无知无觉地保持着握缰的动作,小布的一声尖叫将我惊醒过来:“你怎么跑出来了!”
我抖了抖,看见我的傀儡身体脸朝下地倒在我们经过的路边,而真正的我——一缕魂魄,还摇摇晃晃地坐在马车前。
小布从车内爬出来,又狠又快地控住即将脱缰的马匹,吼道:“你快进去!”
没等我动作,泠泠的铃声便响了三下,一股巨大的拉力将我拽进了车内。我眼前天旋地转,定神的刹那,便见戚伤桐放大了数倍的脸。我已被他握在掌中。
“小布,停车。”
小布答应一声,缰绳一收,使马匹慢下来。他跳下车,往我的身体奔去。
我动弹不得了,才发现自己被装进了戚伤桐手中雕了一半的木人里面。但我还能说话,十分迷惘地问:“我怎么了?”
“失魂落魄,就是你刚才的状况。”他的手掌将我的大半个身体覆盖包裹,我仿佛一叶风浪中失控的行船,重新扎上了锚。
“可是……傀儡的身体不是能固定住我吗?”我自没有怀疑他的本领,但只是后怕,但凡他和小布晚动一步,我是不是就已经下黄泉了。
他皱起眉,若有所思道:“你这样的情况,大概有两种原因。”
我忙问是什么。
“一种是你原本的身体在附近,与你的魂魄相吸引,你就被从傀儡的身体里拉了出来。”
“这怎么可能。”我说,“还有一种呢?”
“你平时心神不宁时,定在躯体里的魂魄就会有松动,而这一次恰好又在……”他没有将这句话说完,就被小布的声音打断。
“公子,他的腿断了。”
那具傀儡被拖上车来时,衣服已经是破破烂烂的,两条小腿被单独放在一旁,整个身体矮了一截。
戚伤桐摸着断口上的木茬,遗憾道:“还好能修,就是用起来会差一点。”
我们只好停下赶路。他坐在路边用一套简单的工具慢慢将断面削齐整,然后取了几块碎木块做榫卯,将断处连接。
我被他放在腿边,踩在他的衣服上,看他手指灵巧地推过木头,木屑即如雪花一样从他手底下飞出来。
我随口问道:“你雕这个小人的时候,是打算将它雕成谁的脸?”
“一定要是谁吗?”他反问。
“那我换个问法:什么样的脸?”
他飞快答道:“你的。”
我怔愣了一瞬,只可惜此刻不能去抬手摸自己的脸。
“只不过还没雕完,你将就一下吧。”
他的平静衬得我心中的百转千回都像自作多情。
我只好拾起另一个话题:“你刚刚说,正好又在什么?”
他手上动作不停,疑惑道:“什么?我忘了。”
他不想告诉我。我没再追问下去。
一盏茶时间过后,戚伤桐快要收工,正欲将我拿起来,给我看看他修好的腿,忽然响起一阵急迫的马蹄声。
被我们甩在身后的允城方向,道路尽头升起一团尘土,不多时,一人一骑从混混茫茫的烟尘中冲了出来,势如奔雷,挞伐而来。
戚伤桐转过头深深凝望着马上的人,蹙眉问道:“他身上可带了什么东西?”
小布说:“有,他扛着一只好高好大的旗子,黑色的。”
戚伤桐一把抓起我,塞进了袖里。
我大惊:“哎!”眼前只剩一片昏暗的蓝,那是他衣服的颜色。
“上车。”戚伤桐毫不犹豫地吩咐道,我听见一阵磕碰声,大约是小布在手忙脚乱地搬傀儡,他又道,“别管了,先上去。”
在他催促下,小布终于钻进车里,说:“公子,你也快上来。”
戚伤桐的手臂刚抬起,那马蹄声便已从他身侧擦了过去,“呼”地挂起一阵狂风,掀起的尘沙似乎被他吸进口鼻里,让他一阵咳嗽。
那咳嗽声很快便消失,可蹄声仍喧急如沸,我心中一凛,此时笼罩着我的蓝已经被密不透风的黑取代。
猎猎风声吹透我的魂魄,我刚才寄居的身体也已不在了。
“怎么是你?”一道声音从我面前飘到身后。
“你认识这个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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