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担心担心你家没人保佑的侄儿吧。他一半的魂已经去轮回了,一半还被你们强留在世间,你们怎么这么心狠呀,不如早点给他个痛快。”
秦与岸面目骤然扭曲,一脚踩上他的脸,鞋底在旗面上狠狠碾转了几下:“闭上你的狗嘴。”
那人依旧在说:“我死都死了,你拿我有什么办法。”
让秦与岸收回脚的是一声怒斥:“废物,你拿镇魂旌擦鞋吗?”
秦与岸的表情蓦地转为紧张,低下头来,下颌紧绷着,道:“大少爷,我把新魂带来了。”
又来了个人。这一位听上去像是这座宅子的主人,连执掌一座城的秦家人都要卑躬屈膝,想来身份不凡。可惜我只闻其声,不见其人。
“多了一个?一次性斩三人,不会让城里的百姓生怨吗?”那人拖着狐疑的音调,“忘了我是怎么说的?”
“少爷,第三个是我从路边捡到的。”秦与岸答。
“你做得不错。”那人语气稍缓,仍带着威严与矜贵。我熟悉这种腔调,当与那些主动以恭敬口吻攀谈的人说话时,我也会拿捏这样的语气。这是我早在十一二岁的年纪就从掌门那里学到的。
他从始至终,都没有往这里靠近一步。
秦与岸立即小心翼翼地问:“少爷,那,我的侄儿……”
对方不耐烦道:“我这次回旃州带着他,请大渠山的道长为他补魂。”
秦与岸连声道:“谢谢少爷,我替大哥谢谢少爷。”他从怀中掏出另一张符纸,作势要丢,“现在将他们放出来?”
“你哥哥没跟你说过,没让你做的事不要替我决定。”那位公子的口气更加不耐,“你可以回去了。”
秦与岸声音更低:“是。”
两人的脚步声一同离开了这间房。
我问:“那是谁呀?”
“秦家背后的人呗。”囚车里的人说,“他们入主允城的第一天起就有传言,与火衣派交易的那二十车白银是燕家付的,只是没人信,燕家吃饱了撑的,掌握一个偏远小城做什么。”
“看来不是空穴来风。他从旃州来。能让姓秦的听话的,也只有姓燕的了。”我说,“证据还不止这些。那符纸是大渠山的道士画的,这镇魂旌大概也是——这可不是好弄到的东西。”
我几乎有些哭笑不得。才别过一个燕家人,又落进另一个燕家人手里。
两只新鬼兀自笑道:“死前还以为只有一张草席裹尸,没想到死后又此等待遇,不枉此生了。”
他们又问我:“这位老弟,看你年纪轻轻见识多广,你说那个大少爷为什么要困我们在此呢?”
我想了想说:“秦与岸说,要我们留在这里魂飞魄散。”
“所有做了鬼的不出七日都要下黄泉,这不是谁都知道吗。”他们哂道,“他莫非喜欢看魂魄下黄泉时的样子?”
我亦想不出所以然。
这间屋子只有一扇窗。秦与岸带我们进屋时,阳光已经照不进来了,直到此时,月光又穿窗而来,被窗棂裁成几个小小的亮方格,像层轻纱盖在我们面上。
“我困了。”
“鬼会睡觉吗?”
“会的。”我说。
“你回答得这么快,是没少睡吧。我听说无常门奴役鬼仆,让他们不眠不休地侍奉,你家主人可宽厚多了。”
“嗯。”我的目光浸在月光之中。我渴望自己是一株藤,可以把我的枝蔓沿着这透明的浅辉光柱攀援出去。
这一刻我十分想他。每一次提到他,我都想他。
深更半夜时分,我身边的两个鬼如愿以偿地睡着了。
明明该是蛙虫开始泛滥的初夏,阒寂的宅院中连一声虫鸣都听不见。我的思绪顺势蔓延到那方简单可爱的小院上,它应该已被付之一炬,却在我记忆中鲜明得仿佛真的会呼吸。
翌日清晨,门外响起更多的脚步声与说话声,来来往往络绎不绝,就像一夜之间都从土里钻出来的蝉似的。他们是那位养尊处优的燕大公子的家仆,从他们隐隐约约的谈话声中,我意识到他们失踪是在张罗招待一位客人。
那位“贵客”。
燕大又进了屋里来,这一次他终于舍得分了一缕眼神在我们三个脸上。接着,他便盯着我多看了一会儿。
“你。”他说。
我沉默着回望他。听他呼吸吐纳,必是内功强劲的人,脚步与手上动作却虚软无力。一个练功练歪的。
我瞄着他手上裹着的黑色手套正自腹诽,他又开口了,只是笑笑:“世上竟有长得如此相像的两人,有趣。”
我说:“你有没有想过,万一我就是你认识的那个人呢?”
他嗤笑道:“别用这种伎俩哄我。我不是在和你说话。”
他捡起镇魂旌随手夹在腋下,走到房间中央。我听见一阵沉重的石板推移之声,待他重新将旗帜展开,我们三张脸已朝下面对着一口黑洞洞的井。
那井口中透出的颜色比旗布更加幽暗,不仅吞噬光,亦吞噬一切声音,不知它到底有多深。那可怖的黑却对我有种莫名的吸引力。我只盯着看了一会儿,便产生一股强烈的冲动——我想跳下去。
燕大道:“这就是你们最后的归宿了。”
这一声将我的思绪拉回,目光总算从井口移开。我惊魂未定,仿佛刚经历了一场死里逃生。“那底下是什么?”
燕大没有作答,手一松,把镇魂旌丢了下去。
刺骨的寒冷瞬间漫彻我的魂魄。
是水。井里面只有水。
我的眼前又变得漆黑,只听“咚”的一声,燕大似乎又投了个什么东西下来。
好像……是一根长杆,他将镇魂旌挑起,捞了上去。
三根白色细线从旗面上抽离、脱落,散为我们三个的魂。
他把我们留在了井底。
宁静的水,温和的水,变成困住我的冰冷囚笼。我张开口大声喊叫,燕大不满地说我吵,扔了一张符纸下来,嗤地一声烧尽,只剩我自己能听见自己的声音,一切挣扎疾呼都做了无用功——这尚不是最让我担心的。
与我一起被抓来的两只鬼,从刚刚见到这口井的那一刻,就再也没有他们的动静了。
燕大这才满意,头顶上方又传来一阵沉重的刮擦声,应是他将井盖上了。
什么人会在屋檐下挖一口井?或者说,什么人会在井上造一间屋子?
隔着一层板,那屋里的一切声音都显得闷闷的。
燕大说:“将菜肴、乐伎准备妥当,傍晚便能开筵。”
一个家仆答:“是。”
“客人醒了么?”
“刚醒,在一个人下棋玩。”
“那我去看看他。”
一息之后,有另一道急匆匆的声音响起:“大公子,有人登门,自称是九公子,要进来见您。”
“我们家哪来的老九?”燕大的声音带着薄怒,“还要我亲自打发吗?”
“不是嫡系的……”
“不认识。”
“公子,我验了他的马车,里头的确有带着燕家宝库标记的东西。”那人犹犹豫豫,就是不肯独自去赶人。
我听到这话,心里顿时明了,欢喜将我的心胀得发酸。
燕大终于不耐烦道:“他要干什么?”
“他说他……杀了戚伤桐,本欲将人的骨殖带回老家祭奉祠堂,不意路过允城,听说您就在附近,便想来拜访。”
那燕大显然愣了一下:“是秦与山两兄弟透露的位置,我不是叫这两个废物守口如瓶,就算我爹来也不能说吗?”过了一会儿,他才又反应过来些什么,震惊道,“你说他——杀了戚伤桐?”
我在井底笑了出来。
报信的仆人战战兢兢道:“是……是啊,这是他原话。”
燕大沉吟道:“让他进来,在前厅等候一会。把戚伤桐的骸骨拿来给我看。”
那人应声离开了。
紧接着,我听见他绕着这口井一圈一圈地踱步,他转了六圈之后,一件重物落地声响起,紧随着的是一阵“骨碌碌”的声音,有什么圆的东西滚了出来,把燕大惊得跳了一步。
“都化成白骨了……”他感叹道。
“咔嚓”。“咔嚓”。“咔嚓”。这声音接连响起,我才意识到他在将那骨头捏碎。
“真的是你么?”燕大的语气有些飘忽了,“你竟然这么轻易地死了,还是被我族中一个无名小卒弄死的。”
旁边的仆人恭敬道:“恭喜大公子。”
燕大沉声道:“让他来这。客人身份尊贵,他不配同席,但无论如何,我还是当面该谢他的。”
他又绕着井转起了圈。再然后,他竟把井上的盖子推开了。
“嗵”地一声,一个四分五裂的头骨落进井水中,缓缓沉底。
刚刚他要将那位“燕九”请进来时,我还有一丝即将重逢的欣喜,可现在,不安却重新涌上我的心头。
我仿佛幻听到戚伤桐的脚步声,既轻且稳,从容自持、义无反顾地走向恶意。
“大公子,九……客人到了。”
燕大的脚步忽地顿住,久久沉默下来。
我无法看见发生了什么,但也可以猜到,他是费了很大功夫隐藏住声音中积郁的颤抖:“你们退下。”
门吱呀一声合上。
此间唯一的燕公子徐徐开口:“多久不见了,戚伤桐。你什么时候成了我的九弟?”
“都是为了见你找的借口罢了,还望燕公子不要介怀。”我寤寐所思的声音终于出现,我颤了颤,却感觉寒意渗透得更深了。
只听戚伤桐又道:“贵府上似乎还有贵客要招待,我便长话短说——我今日来此不为别的事情,只想跟你交换两个朋友。”
我微微一怔,旋即想通为什么是两个。
燕沣璟果真被他骗过了,冷哼道:“连死囚都要勾搭,你倒是越混越上不得台面了。”完全将我的存在忽视过去。
戚伤桐并不气恼,一以贯之地平和道:“燕公子,你的新腿和新手还好用吗?”
一句话像滴上冰面的铁水,瞬间烧穿燕沣璟沉稳的外壳。他骤然暴怒,哑声道:“你还敢将此事重提。只要我喊一声,我手下的人就能进来将你变成一具真正的尸体。”
戚伤桐道:“燕公子何必动怒,我真的只是来找朋友的。我也不知怎会如此凑巧,两次身边人走丢,最后都是在你这儿找到的。”
燕沣璟道:“你以为我会信你的鬼话?”
戚伤桐叹道:“你还不至于我拐弯抹角地针对。燕公子,我既然敢来只身拜访,便是带着诚意,无意欺瞒于你,你若不愿与我做这个交易就算了。”
原来他是一个人来的。我几乎有些无地自容。
“算了?”燕沣璟笑了一声,“你还想从这全须全尾地走出去?”
戚伤桐淡然道:“有何不能?”
燕沣璟的语气迟疑了一下:“你是他的替身傀儡?”
戚伤桐道:“你不妨亲自检验看看。”
始终没听到燕沣璟有所动作,他似乎比他那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弟弟更忌惮戚伤桐。过了一会儿,他才道:“你一个朋友换我一双手,一个朋友换我一双腿,拿我要的换你要的,我们从此两不干涉。”
戚伤桐爽快道:“好。”
我听到这里,便再也听不下去,因我的精神也已撑到了极限。
井里有一股未知的力量,在安静而迅速地蚕食我的魂魄。我仿佛化成一滩水被肆意翻搅,一开始是头晕耳鸣,到后来完全失去了意识。
“动了动了!”这是我恢复知觉时听到的第一句话,“这位兄台,你也醒啦。”
世界在我眼中从模糊变到清晰,我看见一个做得有些粗糙的木偶,身体关节是用线串起来的,使得他活动得有些勉强。
我一眼就认出了他。“呃……”我懵了一阵,不知该说些什么。
一根手指轻轻点在我的头顶,戚伤桐刻意放轻的声音紧随着熨上我心头:“连兄与人家也算患难之交,怎么互相连名字都没问过?”
“哎,大家萍水相逢,没什么好讲的,连兄弟是吧,你叫我吕四就行。”那木偶摇头晃脑。
我低下头,看见自己临时的身体也被穿上了线,于是迫不及待地转过身,抓住了戚伤桐的拇指:“你怎么找过来的?小布呢?”
“这幢房子里有危险,我没让他跟来。”
“你知道危险还敢一个人进?”我整个身体都要趴在他手背上了,“那个燕大,我看他本来想把你推下井的!”
“我也这么觉得。”戚伤桐道,“不过我已经好好地出来了。”
“出来了……”我有些愕然地环顾四周,随即狐疑道,“你别瞒我,看这屋里的摆设,好像只是换了个房间。”
戚伤桐忍俊,又摸了摸我头顶:“没想瞒你。我迟早会从这大宅里出去的,只是燕沣璟暂时将我关了起来,非要我给他做好新的四肢才肯放我走。我只好暂住下来了。”
吕四道:“公子救我两次,还不惜以身涉险,我愿给公子当鬼仆,永远侍奉公子。”
我听得有些不舒服,刚要说些什么,戚伤桐便道:“顺手而为罢了。吕兄不必客气,可惜我没能问燕沣璟要来你的朋友,他现在恐怕已经不在了。”
我立马听出端倪,问道:“不在了,魂魄怎会这么快消散?那口井好古怪。”
戚伤桐道:“那是黄泉。”
我愣住,反复回想了五遍,才确定自己没听错。“你能不能……说点我听得懂的?”
戚伤桐面不改色:“那口井下就是黄泉。”大约是我的不解已快要化作实质被他摸到,他笑叹一声,摸了一把木工刀在手里,一边将一块梨木雕成人手,一边说,“人死七日后魂魄必下黄泉,这句话是真的,千百年来从未有过特例。只是传说有误,黄泉不是死者魂魄会去的地方,它是从古时流传下来的法器……用来将魂魄转换成上清气。”
我心中突地一跳,意识到,摆在我面前的,又是一个沉重到压得人不能喘息的秘密。
我们修习的正道功法殊途同归,终是要以己身为容器,吸纳上清气,在丹田中结成金丹,又反哺自身修为。上清气即如水一般,无处不在,少有人探寻其从何来。
现在他告诉我,它是由人的魂魄转化而来的。
从前一部分死者的灵魂会慢慢消散,变成此物;另一部分枉死之人心有不甘,魂魄久久徘徊不去,也无伤大雅。
后来世间修行者变多,上清气也不够瓜分,便有人造出“黄泉”——那不是一件法器,而是数不清个,全都深埋地底,世间每一寸角落都避不开它的影响。人死后若离它近,便魂消得快一些,若离它远,便能多做几天鬼。
此秘辛现已失传,唯“黄泉”之名流传下来,演变出许多解释。有说涉过黄泉便能到达新生,重生六道之中,但无从验证真假;也有对此深信不疑的,譬如我身边这位吕兄与他的朋友……
我心中一凛,连忙去看吕四。戚伤桐还不知他信轮回教,当着他的面揭发世间本无轮回一事,不知对他会有怎样的冲击。可吕四只是歪歪斜斜地坐在桌上,聚精会神地盯着戚伤桐。
戚伤桐看了我和他一眼,继续道:“我不知道燕家是如何知晓的,或许他们祖上与造出黄泉的人有些渊源,也说不定。他们原本也没想利用这东西来做什么,直到二十年前,燕家的长子长到十岁,他们发现他修炼速度极缓,还不如他的弟弟们……才知道他根骨不佳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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