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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公子。”侍者将香鼎放在案几上,走过来轻拢住墨君圣的长发,略迟疑地道:“天色已晚,若是公子想要歇息,这头发……”
“束起来罢,我要出去走走。”墨君圣道。他将那缵白发络子从匣底取出,浸过灯油,点燃后顺势扔进了香鼎中。鼎中的火烟过后,烧出袅袅白白的灰,被宿茶一浇,氤氲出浅淡的痕迹。
侍者将那如锻垂下的乌发挽成一个髻,用狭窄的竹冠束起,又将细带轻柔地系在墨君圣的颌下。
镜奁支得半开,内中盛着些或玉或木的头簪,墨君圣指了支龙首的乌木簪。侍者接过来,将那选定的木簪横着推进发髻中。
“诶,这珠子,似乎是公子一件常服上的。”
墨君圣看过去,但见一枚漆黑鎏金的玉珠静静卧在角落,散着冷冷幽幽的光,正是先前沉决思递给他的。
“取来看看。”
侍者闻言,撩帘而出,不多时便依言取来了一件墨色的常服。
“这是龙的眼睛。”她指给墨君圣看,在层叠环绕的云纹中,有一鳞半爪隐隐浮现,且绣在烟云之外的龙目无神,细看起来确然是失落了一枚眼珠。
“你看得好仔细。”墨君圣眉目微动,这正是最后一日见到季狐衣所穿的衣物。
侍者轻抚了抚常服上的褶皱,轻笑道:“公子的一切都是由我经手,当然要看得仔细些。”
“仔细到每件衣物的一丝一缕?”墨君圣看着她,熹微的灯火下,侍者的双颊微微泛起薄红。
“公子是淮山大人喜爱的弟子,仪容要格外上心。”侍者侧过身,撩了撩额前滑落下去的碎发,一双眼似含着水光,向着墨君圣如烟如雾地望过去。
墨君圣笑了一下,指尖随着衣裳上的龙身缓缓游移,良久,他方轻声道:“是么?”
“淮山大人待公子很亲近,”侍者道,她朝着墨君圣笑了下,“其他的公子都不被允许宿在黛眉殿。”
“那并非师尊对待弟子的亲近……”墨君圣莫名感到无奈,与淮山君的房闱鱼水之事,如何能对着个未曾经事的小姑娘宣之于口。
但侍者却道:“我知道,是肌肤之亲。”
墨君圣闻言一窒,不觉轻轻咳嗽了两声:“你的胆子倒是很大。”
“因为公子实在是很温柔的人。”侍者这么说着,弯弯的眉眼像是微弦的月。“每次说话时公子都会看着我的眼睛。”就像是幽邃的潭水,一不留神就会溺下去。
被说“清高自衿”说得多了,这“温柔”倒是头一回。墨君圣一楞,也不好说是或者不是。“师尊喜爱的弟子,是沉师兄。”
侍者道:“决思公子是淮山大人看重的弟子。”
墨君圣觉得她说话挺有意思,饶有兴致地问道:“有何说法?”
“看重并不等于喜爱,若是喜爱的话,就要日日夜夜在一处。”侍者说着,“夜夜”两个字的音格外咬得重了一些,墨君圣品出了意思,却和没听见似的,神色还如常道:“既然闲着,就把这枚珠子缝回去。”
侍者旋即正色道:“我先伺候公子更衣。”
墨君圣随意挑了件墨绿色里月白色面的常服,披上银纱,慢慢走过长而狭窄的甬道,那漫长的衣踞便如水一般覆在他身后。
“日日夜夜在一处……”这样的话,无论怎么说,听着虽有些赧然,却无端让人心口发热。但想起淮山君在日前对局后让他回澜沧京的事,又不免踟蹰不安。
真的喜爱么?
墨君圣轻叹了一声。他想什么,淮山君也许知道,但淮山君在想什么,他是半点也看不透。
“不用跟来。”临出殿门时,墨君圣拿了支玉笛,并未执灯,侍者一礼,在殿后的阴影中隐没下去。
夜色寒凉,斑驳的月光照在前路上,仿佛铺了一层细碎的白霜。道路尽头青烟朦胧,远处的楼阁连绵,如巨兽起伏的脊背,正等着谁自投罗网。
路上经过季狐衣的殿所,所有的隔窗都透着灯火,看着还如往常那样堂皇,只是有许多乌鸦齐齐列在檐角上,铁铸一般,望过去黑黢黢的一片,让人觉得有些阴沉沉的冷。墨君圣拢了拢大氅,一步一步向着湖心那片雪似的花林走过去。
月上中天,湖上没有袅袅升腾的水云,只有满盈的鎏金,风来的时候,鎏金崩碎,散作万千明珠滚落。又有高树枝头飞香玉屑,皆委于虬结的桃根下,“临风谁更飘香屑,待踏马蹄清夜月”,浮世盛景,不过如是。
踩着层叠的花瓣,绵软的感觉像是落在血肉上,从鲜活到衰败,再到死去。墨君圣将横笛凑在唇边,婉转清丽的音色便如流水般倾逝而去。
是很寂寞的曲子,能听见空阔的中庭,苍白的高墙,细小的涓流被锁死在沟渠中,一尾鱼逆流而上,却终于疲累了一般,脱力被溪水带往下游,撞进了浮满落花与薄雪的死水深潭。半架在潭上的竹亭上生着或枯黄或翠绿的藤蔓,似乎许多年没有人烟。
“是夫人当年所谱的曲子,长公子竟还记得。”一曲终了,花枝的掩映之中出现了一道消瘦的影子。
墨君圣侧目望过去,只见鸦十三抱剑拈花,正一心看着悬在天际那轮浑圆的满月,织雾的辉光底下,那张与他相似的容颜却自带三分锐气,好似剑锋那样清冷凛冽——
但这么说并不妥当,鸦十三,是鸦杀剑化形而成的灵,不是好似,它本就是一把削金断玉的绝世剑。
墨君圣的母亲宁氏出自辟兵府,其家世之显赫高贵,与沧鸾墨氏一般无二。沧鸾墨氏文脉为基,辟兵宁氏则代代都有出任外朝的武官,一门旌表名将无数,亦位在从龙域六世家之列。
因是武家的缘故,宁氏的陪嫁除了循例的十里红妆,更有十三名兵,鸦杀剑便是其中之一。
鸦杀有灵,得当时墨氏执首墨正安之助化形,生得与墨正安一般容貌,也因此为宁氏所赠,成为侍候墨正安的剑灵,墨正安逝世后,它便跟了墨斜安,专司过问一些墨氏的要紧事。
“淮山君回来了,再不走,就别走了。”墨君圣淡淡道,挽了个花将手中玉笛别回腰间。
鸦十三笑了笑,一双碧眼中的锋锐之气略略散了去,柔下来的眉目宛然,疏离、矜贵,仿佛正是墨君圣记忆里墨正安的样子。“信看了么?”
“烧了。”白灰上浇了隔夜冷茶,撒入寝殿中庭的荷塘里,最终葬身鱼腹,死无全尸。
“我早和执首说过,信上若不是夫人的署名,长公子不会当一回事。”鸦十三并没有流露出任何不满,事实上他还挺欣赏墨君圣的个性。
“我不在意。”墨君圣道。
无论是鸦十三潜入浮阁的因由,还是墨斜安信中言明要他所做的事,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,不在意更无须在意,他是墨氏的长公子,也是浮阁的弟子,既然做什么都觉得为难,倒不如什么都不做。
“你在意,如若不然,也不会替我抽魂善后。”鸦十三从花树上跃下来,与墨君圣并立,站定后,他轻轻扣了扣鸦杀剑的薄如蝉翼的剑刃,随即,剑鸣起,似有不平意。
墨君圣看了他一眼,冷笑道:“少自说自话,若浮阁与墨氏起了龃龉,地紧紧握住。
没什么好挑剔的,他又何尝不是对抓在手里的东西生出了日深一日的执念。毕竟是人,人性本贪,放不下拥有过的东西不算是罪过罢。
回寝殿的路上,心绪翻涌,不免又吹了一曲。
受邪灵侵袭而亡,这是对季狐衣之死的盖棺论定。
墨君圣得闻,暗自松了口气的同时,也不免有些物伤其类的哀恸,那仿佛情真意切的样子,简直虚伪到了自己都要看不起自己的地步。
是鼍龙的眼泪罢。听说在黑暗中,这种冷血而凶残的怪物,眼睛会透出血液的光,点点温暖的橘红倒映在漆黑的水面上,不似人间烛火,倒像是一盏盏招魂的冥灯,闪闪烁烁着,不知是在为谁引路。
身上还病着,镇日神情恍惚,夜里往往被些微的动静惊醒,听风声、雨声、穿林声、打叶声,再无法入眠,生生睁眼到天明,不过短短几日,尚还年轻的人竟仿佛不可逆转地衰败了下去。
“公子夜里常睡不安稳么?”侍者拿过凭几,让墨君圣倚上去,又端来一碗温好的汤药。
“倒不是,可能是有些伤春悲秋罢了。”墨君圣深深地看了她一眼,就着她的手,小口小口地,将那碗汤药慢慢、慢慢地咽下去。
侍者见他苍白中透着绝青的脸色,收起药碗,不无担忧地道:“这方子,吃了几天也不见好,不若换一个。”
“哪有这么急功近利的。”墨君圣轻笑了下,略略直起腰身,侍者见他这样虚弱无力,赶忙上前来搀他,往他背后塞了个靠枕,听他咳嗽两声,料想是见了风,又着急去关那些半敞的隔窗。
墨君圣手中捧着侍者抽空递过来的紫铜袖炉,指尖在那些掐丝雕缕的纹路上划过,等那些带了水气的白桃残香被挡在窗外,就能闻到袖炉中清苦的薄荷味道。
胸口没那么憋闷了。
墨君圣自觉好受了几分,取过一侧枕畔的书册,却全然不像是能看得下去的样子,眼前浮现的,不是锦绣华章,只是一个个割裂开的文字。
于是合上书册,看侍者在那些珠帘之间穿行。
因他病中将养,受不得扰的缘故,殿中伺候的侍者无论行止都是悄无声息的,如今,听了这雨乱青荷一般的跳珠声响,竟有种此方非虚妄的真实之感。
“你觉得,季师兄如何?”怕不是中了邪,这样的话,莫名就问出口了,也是出了口才想到,在此时此刻议论此事是很不合适的,又挽回道,“是我病糊涂了。”
帘外静默了片刻,却听见侍者道:“论理,侍者是不该谈这些的,但公子想听,说说也不妨。”
她从轻纱薄透的垂幔后头转出来,将手里的银鼠披围在墨君圣肩上。“狐衣公子,听在他殿中伺候的姐妹说过,不是什么有格调的妖,但也没什么大的坏心,私以为就这样死去,还是怪可惜的罢。”
“你说的是,的确是可惜。”墨君圣有些怔怔的,似乎是觉得风色寒凉,拢了拢披风的衿口。但总觉得,身上还是冷,指尖不自知地发颤,仿佛那袖炉的暖烟中埋着的,不是火炭,而是亘古不化的玄冰。
会下地狱罢。
断绝轮回之途是比杀戮更为深重的罪孽,明明是已然化作尘灰一般的心,却还在执妄那片清霜浸染的苍白月影。
淮山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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