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幕二 局终黑白(1/10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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墨君圣捻了一枚白子在指间摩挲,却是久久没有落定。

太多的选择,往往也就意味着毫无选择,满盘狼烟四起,黑子铺张得散,边角、底线、腹地各自为战,倒不知让人从何处着手。他揉了揉眉心,终究不过唇边逸出一声轻叹:“乱。”

淮山君正端起酒盏,静静地啜饮着,那一向苍白的唇色被染上了几抹沉郁的殷红。乍听得这声叹息,他抬眼轻笑道:“怎么,束手无策咯?”

墨君圣眉梢微扬,旋即落子。

他就见不得淮山君得意的样子,那修长细致的眉眼微微眯着,勾着丝丝缕缕的媚意,狐狸似的,让人看了就生气。但淮山君似乎更加得意,那双眼中氤氲起的水光几乎要满溢而出:“凤昭公子,如此轻易,当心一遭不慎,满盘皆输。”

这尾巴都翘到天上去了。

墨君圣轻描淡写地瞥了他一眼,道:“话多。”

淮山君也不恼,面上笑意更甚,只是不再开口,从容地端起他那酒盏,略微沾了沾唇。这局棋,若单论起排局布势,黑子已是占尽先机,白子却是孤立溃散,各自为战。

棋者,边不如角,角不如腹,求活莫如求胜,沿边而走,虽得其生者,败。既是如此,何妨锐意侵绰,死中求活。

胜负,尚在未定之天,眸光尽处,白子再落。

“怎位硬冲,断绝黑子接连……唔,有想法。”淮山君捏着烟管,沉吟了片刻,下一手黑棋却是亦步亦趋地落在夕位。“攻之必救,凤昭公子果然是凤昭公子。”

“谬赞。”墨君圣淡然道。

白子几位一长,黑子布位再随,如此交替反复间,一子一子地接连摆下去。奈何黑子布局精妙,白子辗转腾挪之中多受掣肘,墨君圣始终落于下风。

下一手棋,墨君圣思虑许久,终是飞在乍位,淮山君却是丝毫不留情面,落子榴位。

连绵的防线,早已定好的走势,堪堪几步,黑子顿现夹杀之势,意欲屠龙。

至此,破釜沉舟。

墨君圣心中决意已定,局上棋势蔓延,白子冲杀,黑子围困,行至阶位,黑子终显颓势,无力问杀,白子苔位再落,小半江山,竟呈“双活”之象。

黑子既失先机,淮山君之目光只在右边角处逡巡流转。墨君圣心下思忖,是要抢杀大龙?或是……

淮山君的下一子,落在炎位。

“有点儿意思,但,还不够看。”

虽是意料之中,墨君圣心中仍是暗道一声可惜。如若相互屠龙,正是淮山君慢了一先。如此当机立断,想来已是放弃抢杀,活棋为要。

“淮山君到底是淮山君。”

可当真是……不好算计。

现下局势,半壁腹地已归墨君圣,边路争胜却是淮山君略胜一筹——就这般收官紧气下去,白子也许会胜出一子或者三子。墨君圣蹙起了眉头,倒不知淮山君会如何应对。

淮山君手中的棋子,最后在宙位落定,墨君圣将棋子应在当位,淮山君又是半刻不歇,下一子落在芳位,迫得墨君圣不得已在路位添上一子。

这撞气损目的昏招。

如此关头还能冷静若斯,他这位师尊,果真是深不可测。墨君圣正待落子,却突然想起了一事——

活棋多者还棋头。

墨君圣望着淮山君,狠狠地抿着唇,如玉雕就的容颜失了血色,倒真成了一方玉一般。淮山君格外看了他一眼,将烟管在案几上磕了磕,复又吞云吐雾起来。

“怎么?”

墨君圣不说话,左手在广袖底下暗自绞紧,尖利的指甲掐在掌心里,生疼生疼的,还落下了一弯弯深入肌理的血印子。

如淮山君所言,只是找点乐子,输与赢是早就注定的命运,他所做的,不过徒劳无功。

然而这腥气瞒不过淮山君。

淮山君道:“凤昭公子的气性儿也太重了,怎么,就那么不耐烦,呆在我这孤家鳏寡身边?”

旁边有侍者奉上伤药并裁细的软布,淮山君叹了口气,将烟管递过去,亲自着手给墨君圣上药。

墨君圣冷笑道:“不是我不肯留下,是某个人要赶我走。”

淮山君道:“我可不是人。”

他当然不是人,他是玩弄人心的鬼。

墨君圣深深地望了他一眼,眼眸中似有潋滟的光影微微曳动。淮山君想说些什么,终究是迟疑着没有开口,他将烟管要过来,有一搭没一搭地静静抽着烟。

墨君圣则背过身去,就着他的缠法继续包扎伤口,那神色一贯的持续冷漠着,可眼角却微微有些泛红,倒像是下一刻就要落下泪来。

但他只声音沙哑着,对淮山君道:“继续。”

最后一子落在秋位,这便是终局了。

墨君圣默然端坐,淮山君将自己窝进身后那堆柔暖的毛皮中,“果然是惫懒了,”他轻叹一声,对无声息侍立在一旁的夷幽说道:“数罢。”

夷幽上前,行了一礼,虽然拾掇得很仔细,墨君圣还是在他倾身时嗅见了一缕红尘的烟火气。先前他来时还不在,想必是去人间世办事了,眼下刚回来。墨君圣摩挲着袖口,将上面的褶皱抚平。

棋局以丝绢盖住撤了下去,夷幽又吩咐站在帘外的侍者沏上一壶茶。“茶点捡清淡的端上来些,省得盖过了茶香。”

那侍者退下去,不消几刻将一个乌木托盘呈上来,托盘中,除了茶盏,几碟精致的糕点拼成了五瓣梅花。

“就这会儿功夫,雨已经落下来了。”

淮山君站起身来,伸出手去接亭外的雨丝。

这缠绵不绝的雨势,看着就像是情书似的,他无着无依地想,是天写给地的情书。

这是挺没道理的比拟,他一面想着,一面隔着熹微的烛光瞥了墨君圣一眼。

即便是看惯了的景致,在不经意的刹那间,也往往教着谁心中一动。

侍者回来禀报,黑子数一百八十五,白子数一百七十六。

淮山君闲闲地抽着烟,墨君圣淡淡地饮着茶,人与非人,皆不动声色,谁也没有再说话。

雨声愈急,似珠落玉盘,一声一响听得分明。最开始是穿帘的小珠子,然后是美人步摇上点缀的大珠子,再然后是飞扬的鼓点,是渡桥上急行的马蹄。

墨君圣饮尽了一整壶茶。

淮山君放下烟管,轻轻地咳嗽了两声。

淮山君道:“没眼色的东西,还不给凤昭公子续上。”

那音色不再是刻意作出的娇柔婉转,却是低而沉郁,又带着些温醇雍容,像是上了年岁的酒一般,令人闻香欲醉。

墨君圣抬眼,淮山君睥睨,顷刻之间,眸光勾乎一瞬,在拼杀后各自错开。

夷幽举着托盘膝行过去,低眉垂首道:“凤昭公子,请。”

墨君圣仿佛笑了,又似乎没有。他抬起手腕,似要将茶盏放入夷幽手里的托盘中。然,就在俯身交接的刹那,那盏洁白的瓷已然从他的指尖滑落。

“可不敢劳动幽女大人。”

茶盏坠落在地上的瞬间,便崩解在了自己痛苦而刺耳的呻吟之中。

“抱歉。”墨君圣看淮山君,见他闲闲笑着,也不说话。那头夷幽低眉,撤身回道了句“不敢”。

墨君圣若有似无地轻声问道:“该还多少棋头?”

天际一道惊雷闪过,瓢泼大雨,轰然而至。听在耳里,分明是战场上彼此之间惨烈厮杀的刀戟交鸣。

淮山君静静地看着墨君圣,那眯起眼,轻轻抚弄唇角的模样依稀像是在舔舐爪子。这只老狐狸,似乎从来未曾有过如此得意的时刻,他忽而笑起来,本欲再说些什么,但临到唇边的,却仍旧是两声轻轻的咳嗽。

夷幽放下托盘,从善如流地退至他身后,仍旧无声息的,活像一尊铁浇筑的像。

先前那侍者道:“黑子活七,白子活二,当还五子。”

——执黑方负了半子。

墨君圣缓慢起身,披上大氅,向屋外走去。昏黄的烛光追逐在他身后,却因他身上的几缕冷意,显得越发寒凉起来。

“你往哪儿去?”淮山君含着烟管问道。

他大约是站得累了,就地很没形象地坐下来,神色颇懒散。微挑起的眼尾亦因困倦染上了些许薄红,只那不经意之间的风流意态倒照旧很是妩媚,怪勾人的。

从墨君圣,屋子里凉快得很,又有些穿堂风,倒也不如何惹人烦。

他年关的时候刚过五岁生辰,现下梳着总角髻,深绿嵌则银丝的发带垂在耳畔,俨然肃穆地端坐着。

母亲看着他,微微地笑起来。那一袭墨衣静水深流的模样,简直和他父亲如出一辙,这又怎能不使人感到慰藉呢?

她轻轻地叹息了一声,他看起来已是个大人了。

“叹什么气啊?”那双眼闪着灵动的光,瞪得滴溜圆。见母亲没有回应,他昂着头,提高嗓音又问了一次:“叹什么气啊?”

“叹你笨呢。”母亲略笑着调侃他。他瘪了瘪嘴,指下一转,弹起了梅花弄的曲子。那琴是母亲的陪嫁,他身量不够,有些远的弦勾不到,除此之外,清越的琴声已然“很有几分样子了”。

母亲颇惊异地看着他。

“我聪明吧。”他讨好道,稚嫩的面上,属于成人的冷肃已然消失不见,只剩下了孩子的俏皮,“年关那阵你弹过一次,我听了之后就记下来了。”

“聪明,”母亲将他搂过去,“谁有你聪明?”她笑着,在他的额上印下了一个轻柔的吻。

眩晕中,无依无着的意识终自浮梦中清醒。

墨君圣侧过身,见得帷幕被天光染得若水一般通透,只觉眼角处略有些干涩刺痛。他垂下眼睑,勾了勾寝台旁垂着的丝线,等不多时,便有侍者过来撩起了帷帐。

漱了口,披衣起身,赤脚踏在灯芯草编织的席上,有些微温凉的寒意。寝台对面的隔扇半开着,靠近的时候,能闻到馥郁的香气。

进殿的主道上,隔着水的岸边有一株白桃花。花瓣是瓷白的,泛着幽幽的淡蓝光晕,如月色一般,每当花期,似乎开得比别的花树更为雍容绚烂,飘摇兮恰似流风回雪,挟裹浪潮之势铺天盖地而来。

桃花开了,墨君圣颇有些恍惚地想着,难怪会梦到母亲。念及此,心中不免软了一下。

每到这个时令,母亲会和家里的侍者采下许多桃花瓣,腌制后存在坛子里。渍过的花瓣,做糕点或是配茶都是极好的,除此之外,还会单独留下一坛白桃花,酿成酒,埋在院落中开得最盛的桃树下。

这节气,母亲的手上总是萦绕着淡淡的桃花香。

多情桃花,原是旧相识。用泡过桃花的清水蒸制糯米,做出的白桑卷就会染上那样好不清雅的香气。

不着一物,无迹可寻,可往往是,不经意间最勾魂。

“什么时辰了?”

“巳时。”

洗漱过后,侍者毕恭毕敬地将墨君圣扶到妆台前。

“适才幽女大人来过了。”

将侍者递来的汤药饮尽,那清苦的味道让墨君圣蹙起了眉,侍者见了,又将一碟茶糕摆在他面前。方方正正如棋子大小的四块,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漆黑的碟子里面,很是苍翠欲滴的模样。

“可留了什么话?”

拈起一块吃了,只觉得这糕点格外甜腻,想来是特意用来解苦味的。在他这边,这样的东西不得吩咐,是断然不会端上来的。

“倒没有,想来是知晓公子神思倦怠,故而特意来探望一下。”侍者回着话,将一扇弯月钩的漆木架挪在墨君圣身后。那架子也不多高,弓弧般的横断上搭着雪白毛皮,支棱出去的两端翘起,各穿了串杂色的碎玉。

夷幽是看过方子的,什么症候自然瞒不过他,墨君圣微微颔首,示意自己知道了。

侍者告罪一声,托起墨君圣漫长流丽的发缕,晾在那块毛皮上,又拿起镂花的玉梳,柔且轻缓地梳笼着。梳子的齿很细密,咬在发间竟也没有滞涩,应该是很好的玉,那样润泽,仿佛手一松就要滑落出去。

室内无风,线香焚出的烟云沿沟槽滚落到香台 本章尚未完结,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---->>>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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