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幕一 潇潇满楼()(2/10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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的鬼唱,好像看见月华照亮的路上有细碎的磷火,仿佛铺满了剔透的琉璃片。别是碾碎的骨头罢,莫名想起沉决思的骨手,心中不禁沉了下去。

“你的出生好,但邪灵诡谲,墨斜安救得了你么?还是你指望师尊,在邪灵缠上你时拉你一把?”荻草在落下的顷刻便雪一般化去了,更多的荻草却如席漫卷。

月照之路尽头那道轻薄如烟的影子,欺至身前,入眼的刹那间,薄眉轻挑,柔媚的面容上似隐着摄人的幽怨,昂首侧目,俱是嗜血的笑意。“你生得真好看,我很喜欢你,留下来可好?”

定是入了邪障罢,心里这么想着,却身不由己地迎上前,任凭它轻轻搂在肩头,但一错眼,又觉是荻草或是雪,缠绕在身上,冷得几乎连思绪都要僵住。

“我是岚殷,还记得我么?”微凉的指尖,顺脊骨往下,很是温存地轻抚着。岚殷,正如其名,是血红升腾的雾气,月色下的勾眉轻笑的确再熟悉不过了。“是呢,你我有缘,缘分还不浅呢。”

寒意袭入肩胛,随之而来的是肢体撕裂的痛苦。下一刻,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只断手——骨肉均亭的左手,他的手,淌着血,末端还支棱着筋肉与骨茬。

于是陡然明白过来,这该是沉决思的遭遇罢。

怀着这样的心思,仿佛无知无觉一般地被那自称为岚殷的邪灵拧断了脖颈,头颅飞起的刹那,看着自己留在原地的躯壳,被扯成了碎片,又被狼吞虎咽一样地吃下去。

活过来的下一刻,是在自己的寝殿中,沉决思背对着他,在帷幕上落下了最后一笔。

不知为何,面前分明是纤细劲瘦的腰身,在墨君圣眼中,竟成了血肉模糊的骸骨,及至回过神来,惶惑之余只剩下荒诞。

他轻声说道:“岚殷。”

“什么?”淡淡的两个字,没有语调,更没有情绪。沉决思侧过身,墨君圣看见他正拿着丝绢擦拭着指尖的残红,很像是膳食之后的礼仪。

是生吞活剥了什么?

脑中所想的仿佛愈加荒诞了。但墨君圣却觉得,如果这荒诞才是真,也不妨让它继续荒诞下去。

“那是一种鬼怪,着血色的衣裳,在月色下滑动时如山间雾气,最喜吞食人的温度。”

“是你胡诌的罢,并没有这样的东西。”

殿中的垂幔都阖上了,上正下方,像是一座陵寝,通明的灯台亦熄得不剩下几盏,借着幽微的烛火,沉决思偏着头,凝神谛睨着他那只骨手。

但陵寝中是不会有风的,香台上的青烟四下散乱,纠缠着丝缕若有似无的殷色浮光,胎动一般兀自雀跃着——不免疑心,那瓷盒里沉着的,到底是胭脂还是血。

明与暗,常世与幽冥,神魔之间。

一侧传来啃噬骨头的声音,顺着望过去,原来是流苏的末端轻轻晃动,刮蹭过竹席,发出窸窣的声响。

真是这样么?姑且这么想罢,哪怕分明知道是两样音色,也不愿过多地去深究。

“邪灵吃人么?”一片静寂中,墨君圣冷不丁地开口问道。那啃噬的声音又隐约响起来,这次目光及处,却什么都没有。

沉决思坐正身子,宽大的衣袖垂落下来,将那只巧夺天工的骨手遮住了,他一半的面容被埋在暧昧不清的黑暗中,另一半却还是神色如常地看着墨君圣。

“‘水鸣不平’,念罢。”他答非所问地回了一句。

墨君圣不明意味地看了他一眼,垂下眸光,如他所言,将召来皮鼓的咒文念了下去。

皮鼓降临的场面很寻常。

没有来袭的寒风,没有曳动的烛火,突然就看见空中不知何时浮着些虚影。虚影渐渐凝实成聚拢的织锦,原来是盖住头面的衣袖,待得连袖口上微末的花纹也能看得清楚,一个苍白的头颅就从层叠散开的锦绣中探了出来。

看着依稀是一位矜持高雅的女子,只是眉目间全然不灵动,呆滞木讷,仿佛是蜡塑的美人。沉决思轻轻叹喟了一声,墨君圣往后依靠着凭几,周遭沉郁的灵压顿时一松。

——这是一只年长的皮鼓,至少从修为上来看确是如此。而年长,则往往意味着懂分寸,不会坏了规矩惹出乱子。

世道变了,如淮山君所说:“在礼崩乐坏的纪元里,连忠厚老实的鬼怪都变得奸诈狡猾起来。”

“吾……应召……而……来……”皮鼓看向墨君圣,蒙着白翳的眼中似燃着幽光。她面皮上的唇舌没有开阖,低沉的鼓鸣听起来确然是从腹中发出的。

“请鉴言。”墨君圣道,仿佛不知晓恐惧一般,坦然望着那双青绿的鬼眼。

皮鼓颔首,帷幕上写下的祭文都水一样地朝着她掌心汇去,最后凝成一个细小的印记,缓缓落在墨君圣眉心:“……此契……”

“季狐衣非我所杀。”

墨君圣阖上眼,神思仿佛隔在数日之前,湖畔曲折的小径上,他和季狐衣正淡漠地说着话。

忽而,林中风起,水上皱起细碎的涟漪,繁盛花枝托不住风流,万千灵秀便如雨而落。身后,侍者取来一件月白大氅,轻轻地压在他肩上,盖住了数瓣沁香。

他又说了些什么,季狐衣冷笑着拂袖而去,他静立在那里,只是用眸光追出好远。他看着季狐衣,云上有一双眼看着他,仿佛是抽离出的时空中,他在锦衣的鬼怪跟前,不紧不慢地叙说,末了,又加上一句:“若我说的是假话,尽管把我的皮肉髓骨一齐拿去。”

季狐衣的身影转过水榭,再看不见了。云上的眼终于散裂开去,皮鼓缓缓退回冥河,消失的前一刻,还仿佛带着无尽留恋一般,格外深切地看了墨君圣一眼。

“她将要修成鬼仙了。”沉决思说话间,仿佛带着些许惋惜的意味。

沧海横流的年代,懂得召阴的术士愈发少了,如皮鼓这样良善的鬼怪,若是长久得不到供奉,也许会消散,甚至是坠入不可知的深渊。

成为邪灵也是下场之一。

墨君圣冷笑道:“我该说声抱歉么?”

他站起身,将帷幕拉起,昏黄的天光照入室内,被木棂割裂成块块一尺见方的鎏金。推开隔窗,有润泽的草木气息侵入鼻翼,这才知道,原来刚才下过雨了。

万物生发。

沉决思走过来,轻盈当风的衣带像是逶迤在山头的月色,暮霭中,霜雪一般的姿容并未因日光而消融。

“你这里景致好,能看得见活水。”

好像是很随意的一句话,但墨君圣本能地觉得,他所说的并不是潺潺脉脉的林荫流水,而是不舍昼夜的如斯逝者。

“北斗酌美酒,劝龙饮一觞,富贵非吾愿,与人驻颜光。”作为人的一生,应该是想着,若是山海倒流,时间回溯就好了,谁会倾慕如驹似箭的光阴?

他刚来阴阳浮阁的时候,没有谁把他当回事,侍者们不避他,闲坐的时候,会说起一些事情。

譬如说,墨君圣是人,季狐衣是妖,重氏兄弟是土生土长的癸幽,但沉决思是什么呢?好像从未听说过。但总不能是鬼怪罢,行术前未曾作答的话,无论答曰是或是不是,都让人觉得恐惧。

面前这位风姿绰约的美人,到底是左手琉璃的首座,还是月下勾魂的邪灵?

墨君圣看着沉决思,总觉得,那张细致的面皮底下,早就没有血肉了,掀开来的话,只会看见森森交错的白骨,或是袅袅升腾的血雾。

“看我作甚?”沉决思轻盈盈笑着,突然冲墨君圣伸出骨手,指爪尖尖,几乎正要戳在那双如漆的眼眸上。

在此时,忽听闻殿门被轻扣了扣,刹那间,有风声蹭过耳畔,待墨君圣回过神,沉决思已从他的发缕中扯下了一片白桃花瓣。

“什么事?”

“冥狩大人回来了,召决思公子过去。”进来传话的是夷幽,他身后,有个端香鼎的侍者低眉顺眼地站着,正是方才给墨君圣梳头的那一位。

“就走。”沉决思道,他朝墨君圣笑了笑,一拂袖,那片桃花瓣便悠悠地落下去。“这便告辞了。”说话间,也不知是有意无意,走过的时候,正踩在那片花瓣上。

“凤昭公子精神仿佛好些了。”夷幽惯常是滴水不漏的作风,要告退的当口也不忘对墨君圣存问一句。

墨君圣微微颔首:“是好些了。”

“这便好,冥狩大人惦念公子。”

夷幽一礼,跟在沉决思身后姿态从容地退了出去。原先在殿内侍奉的侍者鱼贯入内,点燃了宫灯。借着影绰的光,墨君圣能看见夷幽衣摆上几点斑驳的泥渍。

走得这么急,想必是要过问季狐衣的事罢。

烧着地龙的殿内温暖如春,慵懒之下,思绪仿佛无着无依一般地散漫出去:月下血红的雾气,云上青绿的鬼眼,风中苍白的骨手……继而想到,淮山君清楚沉决思的底细么?

思及此处,心底竟微微有些发冷。

“公子。”侍者将香鼎放在案几上,走过来轻拢住墨君圣的长发,略迟疑地道:“天色已晚,若是公子想要歇息,这头发……”

“束起来罢,我要出去走走。”墨君圣道。他将那缵白发络子从匣底取出,浸过灯油,点燃后顺势扔进了香鼎中。鼎中的火烟过后,烧出袅袅白白的灰,被宿茶一浇,氤氲出浅淡的痕迹。

侍者将那如锻垂下的乌发挽成一个髻,用狭窄的竹冠束起,又将细带轻柔地系在墨君圣的颌下。

镜奁支得半开,内中盛着些或玉或木的头簪,墨君圣指了支龙首的乌木簪。侍者接过来,将那选定的木簪横着推进发髻中。

“诶,这珠子,似乎是公子一件常服上的。”

墨君圣看过去,但见一枚漆黑鎏金的玉珠静静卧在角落,散着冷冷幽幽的光,正是先前沉决思递给他的。

“取来看看。”

侍者闻言,撩帘而出,不多时便依言取来了一件墨色的常服。

“这是龙的眼睛。”她指给墨君圣看,在层叠环绕的云纹中,有一鳞半爪隐隐浮现,且绣在烟云之外的龙目无神,细看起来确然是失落了一枚眼珠。

“你看得好仔细。”墨君圣眉目微动,这正是最后一日见到季狐衣所穿的衣物。

侍者轻抚了抚常服上的褶皱,轻笑道:“公子的一切都是由我经手,当然要看得仔细些。”

“仔细到每件衣物的一丝一缕?”墨君圣看着她,熹微的灯火下,侍者的双颊微微泛起薄红。

“公子是淮山大人喜爱的弟子,仪容要格外上心。”侍者侧过身,撩了撩额前滑落下去的碎发,一双眼似含着水光,向着墨君圣如烟如雾地望过去。

墨君圣笑了一下,指尖随着衣裳上的龙身缓缓游移,良久,他方轻声道:“是么?”

“淮山大人待公子很亲近,”侍者道,她朝着墨君圣笑了下,“其他的公子都不被允许宿在黛眉殿。”

“那并非师尊对待弟子的亲近……”墨君圣莫名感到无奈,与淮山君的房闱鱼水之事,如何能对着个未曾经事的小姑娘宣之于口。

但侍者却道:“我知道,是肌肤之亲。”

墨君圣闻言一窒,不觉轻轻咳嗽了两声:“你的胆子倒是很大。”

“因为公子实在是很温柔的人。”侍者这么说着,弯弯的眉眼像是微弦的月。“每次说话时公子都会看着我的眼睛。”就像是幽邃的潭水,一不留神就会溺下去。

被说“清高自衿”说得多了,这“温柔”倒是头一回。墨君圣一楞,也不好说是或者不是。“师尊喜爱的弟子,是沉师兄。”

侍者道:“决思公子是淮山大人看重的弟子。”

墨君圣觉得她说话挺有意思,饶有兴致地问道:“有何说法?”

“看重并不等于喜爱,若是喜爱的话,就要日日夜夜在一处。”侍者说着,“夜夜”两个字的音格外咬得重了一些,墨君圣品出了意思,却和没听见似的,神色还如常道:“既然闲着,就把这枚珠子缝回去。”

侍者旋即正色道:“我先伺候公子更衣。”

墨君圣随意挑了件墨绿色里月白色面的常服,披上银纱,慢慢走过长而狭窄的甬道,那漫长的衣踞便如水一般覆在他身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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