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衣服,小声道:“他好像叫燕……津玉。”
戚伤桐眉峰轻挑,望着那人问:“是燕三公子大驾光临?”
“想得美,抓一个你哪用三哥亲至?”那人表情略略扭曲了一些,露出一个带着刻毒的笑,“今日就叫你知道你落在谁手上,记住了,我叫燕洪廷。”他将手伸出车外,打了个手势,训练有素的护卫顷刻间将小院团团围住。
戚伤桐的声音冷了下来,问:“你来之前去过桃仙镇的武馆?”
“去过啊。”燕洪廷漫不经心道,“在狗狸山误打误撞碰到了你这傀儡,本欲悄悄跟着它找到你,不料却打草惊蛇,之只好在它发现的前一刻剪了你操纵它的「线」。我们在狗狸山附近打听数日,终于在那家武馆里找到了一具傀儡——当今世上除了你,就只有你的赌鬼师父能做出来了。”
他从车厢中抓起一物,向戚伤桐抛来。我一伸手截住了它,拿着一看,是那武师傀儡的一条腿。
对方看着戚伤桐逐渐蹙起的眉,脸色变好了,愈发放肆道:“放心,规矩我还是懂的,我只是花了百金买下了那只傀儡和你住所的位置。那三兄弟不是练武的料,将武馆开下去又能怎样呢,他们拿了我的金子,就跟着一队游商屁颠屁颠离开泷州了。”
戚伤桐眉头缓缓舒展开来。
“喏,他们临走前还惦记着没付你酬金,我就帮忙送来了。”
“多谢燕公子。不过公子都要杀我,我要这一车木材又有什么用呢。”戚伤桐语气平和,蹲下身抚着一根桦木,“可惜,确实是好木头。”
燕洪廷大笑:“我何时说过要杀你?你对我燕家做的事固然死不足惜,我也不能动用私刑,要将你先带回宗祠听候发落。”
戚伤桐的语气微微上扬了几分,嘴角带起一丝弧度:“公子连私自处置的权力都没有,却还要为家族尽心尽力地追拿我,实是可敬。”
我险些没憋住笑,终于有几分明白,那些关于他是个为祸江湖的恶人的传闻是从何而来的了。他气人可真有一套,以这柔和文静的姿态嘲讽起来,竟有四两拨千斤的效果。
燕洪廷怒道:“燕家满门同富贵、共荣辱,你这薄情寡义的叛徒少来挑唆!”
我大约听懂了。这位并非燕家嫡系,只是旁支子弟,如此心急抓捕戚伤桐大概是想立件大功,迅速抬升地位。
燕洪廷一甩袖子:“给我上。”
在他命令发出的前一刻,戚伤桐以拽着我退入层层晾挂起的衣服当中。我的后腰碰到了水井边缘,回头一看,小布也不知何时聚了过来。
小木呢?我想问。就见戚伤桐对我摇摇头。
微风中飘动的衣物缝隙中,护卫手中利刃斩开竹子编的篱墙,篱笆上的花藤落成一地绿汪汪的尸体。我听见戚伤桐轻叹一口气。
在晾衣绳上撑开的轻薄布料上映出围逼而来的黑影,我的心鼓噪起来,侧目看向戚伤桐。他像一棵在井边扎根的松,岿然静立,似在等候着什么。
当第一个影子举起刀时,戚伤桐袖中传出一阵铃音。数声此起彼伏的咆哮撕碎了这份剑拔弩张。
衣服上多出了其他的影子。模模糊糊的尖牙、长尾和利爪在灵活的跃动间时隐时现。
“什么怪物!”
“快躲开!这妖人还有别的手段!”
围攻的人起了骚乱,接二连三地倒下。那边燕洪廷大声道:“区区几个皮影,有什么好怕的!接着剪子!”
有人拿到了木匠的剪刀,却茫然道:“本体……和「线」在哪?”话音刚落,一张巨大的嘴包住了他的头,再一松口时,他已倒在地上没了声息。
燕洪廷的声音已近狂躁:“不许退!将那碍事的晾衣绳砍了,别让他装神弄鬼!”
所剩无多的追杀者听令一阵挥斩,衣服呼啦啦地掉在地上。戚伤桐面无表情地将左手虚虚一抓,几个手掌大小的皮影像蝴蝶一样飞回他手中。我看见了那些东倒西歪的人,身上没有任何伤口,就像睡着一般,刚才攻击他们的只是影子,他们被咬、被抓到的也只是影子。
我无心去想他们是否已死,因为戚伤桐此刻应已没有反击的手段了。
那些人对他仍存了警惕,不知道他还藏了什么东西没使出来。我在心中计算着,以这一具身体的质量与现在能发挥出的力气,能不能撂倒这十几人。
就在我打算动手时,燕洪廷发出一声惨呼。
我与那些惊惶的护卫一起朝马车看去,只见他惯用来发号施令的那只手被一把银晃晃的钢刀穿了过去,刀身卡在尺骨桡骨之间,一时血流如注。
燕洪廷用怨毒地眼神盯着那从袖中伸出刀的傀儡童子,伸出另一只手狠狠掐住他的脖子。“咔嚓”一声,小木的脑袋歪了,只有外面的一层皮与上身连着。而他的另一把刀也抬了起来,缓缓架开燕洪廷的手,直抵他的咽喉:“我的脖子断了不会死,但你就不一定了。”
他们并未僵持太久,燕洪廷便算清得失,恨恨道:“回来。”
护卫们扛起地上同伴的身体,鱼贯退出小院。
“戚公子。”燕洪廷蛇一样的目光追赶进来,对戚伤桐道,“让你的小木偶滚远点。”
“我说过要放开你了吗?”戚伤桐问。
血色正从燕洪廷的嘴唇上飞速消退,他不可置信地瞪视着戚伤桐,问:“你还想怎样?”
“在下没有恶意,只是正好要出远门,想请燕公子与我同行一段路。”戚伤桐气定神闲道,“不用这么多人,弄得声势浩大,请公子的手下不用跟着了。”
“你别欺人太……”燕洪廷话未说完,一条血线顺着他脖颈的线条流下,他磨了一下牙,暴怒地吩咐道,“没听见吗?滚!不许找我!”
来时气势汹汹的护卫们零零落落地离去,因拖着其他人,动作十分磨蹭。那刀一直抵在咽上,使他瞳孔都在颤抖,不停骂道:“快走啊!快走!”
戚伤桐拾起地上的衣服,拍了拍灰,说:“燕公子别急,我说了不会要你性命,这点信用还是讲的。”
“呸。”燕洪廷的眼皮开始打架,一副要晕过去的架势。这样颐指气使的人竟是个色厉内荏的货色,比他那位嫡系的三哥还要不如。
小木“唰”地一下,从他手臂中抽出刀,耷拉着头,以这样一副诡异的姿势道:“小布,你拿绳子把他绑了。”
小布哎了一声,直接捡起一根稍长的晾衣绳上去将他捆起,口中塞了一块布,再用绳子勒过去,让他只能不雅地张着嘴流涎。
小木退回了院中,走到戚伤桐面前,唤了声公子。
戚伤桐摸摸他的头:“谢谢。”
“公子,我自己能把自己修好。”小木说,“你们该走就走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戚伤桐的眼中头一次流露出如此直白的不舍,“但我不想在这时候与你分别。”
“我也不想以这副鬼样子跟你们道别。”小木低垂着脑袋,“请你们记得我原来的样子。下一次见面时,我又会是完好的了。”说罢,他转过身,向屋里走去。
戚伤桐站在原地没有动,我追了进去。
小木听到我的脚步声,语气板板直直地问:“你回来干什么?”
我无奈道:“总得拿些行李盘缠再走吧。”
“哦。”他开始一件件向我细数,“公子的刻刀全都要带,小锯子只拿一把就够。银两放在他房间橱柜顶上的木盒里。应季的衣服两件用来更换,反正小布会做新的。其他的……我太久没当人了,你看着办吧。”
我一一记下,并没有直接去收拾,而问他道:“你为什么要留下来?不怕燕家的人找回来报复吗?”
他轻嗤一声:“我都说了,这个房子会烧掉,我不会守在原地让他们找的。”
我低声道:“还要大费周折地建新屋……”
“我乐意。”
我不知道他先前跟着戚伤桐过的是怎样一种东奔西走的生活,因此也不欲质疑他的选择,只是问出了我最后一个疑惑:“你最初请我留下的时候,就想到自己会有离开他们的一天了,是吗?”
他捧着自己的头,让它点了点,动作有些滑稽:“你别以为公子隐居就能避开世俗纷争,你也看到了,但凡他动了管闲事的念头,无论何方神圣都敢招惹一下。我虽然帮不上什么忙,在他身边姑且也能当个打手,以后就靠你了。”
我笑道:“怎么说得像永别一样。”
他又捧头摇了摇,继续说道:“你最好快点坐回妙殊宗的魁首之位,当连悉骅的朋友虽然别的好处没有,至少能让他在惹麻烦时多一分理。”
“这可不是我能决定的。”我叹了口气,“我看你有些担心过度了,他不是连悉骅的朋友时,好像也从没怕过事。看来,我在做回连悉骅之前,还要当好一阵子戚伤桐的同伙呢。”
过了许久,我才带着整理出来的一箱行李走出房门。院里的狼藉已被戚伤桐收拾好了,他此刻正站在马车旁,同小布一起给那燕家公子包扎伤口。
燕洪廷已不省人事,脖子与手臂上裹着冒出血迹的布条,看着凄惨极了。
“连兄现在可看清楚了,在下的确是个声名狼藉的通缉犯。”戚伤桐仍用温和中带些风趣的口吻与我说道。
“你这是临走时反悔,想与我分道扬镳吗?”
“不是。”他微微一笑,“只是提前告知你,和我走比一个人上路要危险得多。”
“这算什么。”我拍拍燕洪廷的肩,“多亏戚兄,我们白得一辆马车、四匹马,和一个有钱的人质。”
小布嘟囔道:“公子,把他杀了吧,少一个人的重量马还跑得快一些。”
戚伤桐没有同意他的提议,钻进车内,请我们将燕洪廷搬进去。小布在昏迷的燕公子头顶打了一下,爬到前面驾车,“噼啪”甩了个鞭花,大声叫道:“走啦!”
我们就此离开了那所小院。
院门上,“空庐”二字秀逸神韵不改,现下凭空多出一分寥落。过不了多久,它就要真正变成这个名字该是的样子。
这车厢两个人坐宽敞有余,挤进三人就有些局促。我与燕洪廷并肩而坐,他的头时不时歪到我肩头,使我烦躁不已,揪着他的发髻将他拽开。
“带着他做什么?”
“还有几件事想问他,等他醒了再找个地方把他放下。”
我往小窗边靠了靠,道:“谁知道他什么时候醒。”
戚伤桐端坐着瞥了我一眼:“连兄好像对他格外不耐烦。”
“有吗?”我问。
他点点头,也问我:“还是说,你是怕被他认出你是谁?”
“我都没见过他的面……”我一怔,想起那日论道会上人海茫茫、衣袂连云的景象,忽然不能确定,那一双双盯着我的眼睛中有没有他的一对。
“你的脸他是认不出了,若是怕被他认出声音,待一会儿我问话时,你可以不说话。”
我恍然:“你觉得他万一会知道我是怎么死的?”
他说:“名门子弟口中得到的消息,总比口口相传的流言准确一些。”
马车行了一个时辰,戚伤桐掀开帘布,层叠山峦的影子扑面压来,浓郁的青色猛然占据视野。燕洪廷吸了吸鼻子,不知是什么气味将他刺激得打了个喷嚏,忽地醒转过来。
他一睁眼就开始破口大骂,用词匮乏,颠三倒四,讲得激动,脖子上的伤口又挣裂开来,冒出一行血迹。
戚伤桐用手轻轻掩在左耳上,半低着头佯作小睡,待他骂到口干舌燥偃旗息鼓,才缓缓抬眸,好声好气地问:“燕公子离开旃州有多久了?”
燕洪廷“嗬”了一声,没有回他。
戚伤桐不紧不慢地又问:“你去过妙殊宗的论道会吧?”
燕洪廷露出厌恶之色,扭过头不去看他。
“在下没有别的意思,只是这几日才听说二妹在那儿受了欺负,想找人求证一下消息真假。”我看见戚伤桐的双手在膝上交迭起来,不经意地相互摩挲着,而他的眼睛看向窗外的青山,天光与碧影在他黑色的瞳仁中飞逝,后面的话,则像是在自言自语,“若真有人敢侮辱我的妹妹,无论山高水远,我也是一定要让他百倍、千倍奉还的。”
我的魂魄在傀儡中打了个寒颤,我毫不怀疑,这是他真的会做出来的事。
“你抢我的车去东四州,是为了戚阑栀的事,要找连悉骅算账?”燕洪廷紧闭的口居然被他撬开了,甚至露出一个玩味的笑容,“这可有意思了,我听说,他们都快成亲了。”
我当即呆滞。先不说“连悉骅醉酒调戏未婚妻”一事当中有几分真假、后面又发生几多曲折,现在我人都死了,怎么与那位戚小姐成亲?我想起前些日子那位罗刹姑娘说的话,这世上还有配阴婚一说,可是戚家与我师门不至于这样丧心病狂吧?
有一瞬,戚伤桐也露出些微困惑神情,很快被他掩藏起来,继续对着燕洪廷循循善诱:“这么说来,那登徒子一点惩罚都没受,反而要和我二妹成婚,这是什么道理?妙殊宗再家大业大,也不能仗势欺人到如此地步。”
燕洪廷冷笑一声:“你不是早与家里断绝了关系,怎么突然为家人打抱不平起来了?”
戚伤桐道:“燕公子,你只需回答我的问题。”
“你装什么。”燕洪廷舔了舔下唇,“别说你不知道你姑姑是什么人。他妙殊宗就算仗势欺人,欺的也是其他门派、世家,断没有让掌门夫人的娘家受委屈的道理。这婚事若没有两边和戚小姐本人点头,是决不能成的。”
戚伤桐拧着眉,若有所思的目光落在我脸上。
“不过,你怎知连悉骅没受罚?”燕洪廷脸上露出一丝幸灾乐祸的微笑,“他可是被越定轩与陆安檀当众一阵好打,捆去闭关思过了。只不过事后妙殊宗为了戚小姐的声名,请当日在场的人不要传出去。”
我越听越觉如芒在背。说不让传,他这迫不及待说给仇人听的样子又是怎么回事。更何况此事一个月前就几乎天下皆知了,显然不把妙殊宗的请求当回事的人不止他一个。
戚伤桐脸色在几息间变幻莫测,最终定格在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,道:“看来看不惯那位连公子的人真不少,一人犯错举世皆知也就罢,连累我二妹的名声,实在可恶。”
我差点抖了一下,立即揪着燕洪廷的头发把他脖子拎起伸长一截,咬牙切齿地问:“那个连……那个人到底干了什么事?”
他也吓了一跳:“你不是傀儡?”
我说:“我是。”
他仔细端详起我的面容来,我怕他看出我与自己原来那张脸的相似之处,一巴掌将他的头拍得低下去,被他大声咒骂。
戚伤桐抬起左腿,叠在右腿上,换了个姿势坐:“我也想知道。”
“你知道了又能怎样?”燕洪廷看着他,有些好笑地问,“你能杀上妙殊宗将他挫骨扬灰么?真是不知天高地厚,和你你那些暗中相助的「红颜知己」加起来也惹不起妙殊宗。”
戚伤桐哂然:“燕公子,你究竟更讨厌我,还是更讨厌连悉骅?”
“你们两个我都讨厌,想看场好戏,不行么?”他似已明白自己落在戚伤桐这“恶霸”手里,干脆破罐破摔,什么心里话都往外说出来,“论出身,你们的运气都比我好千百倍不止。你虽然是个废物,练不成家族的功法,只要你有心尚武道,为你改换体质也不过是戚家动一动手指的事,若想寄生家族,也能锦衣玉食地过完一生。他就更不用说了,从被妙殊宗收留以后一路坦途,良师、功法,这些上乘资源统统唾手可得……”
我皱着眉看他一眼,这个人我认都不认识,他怎么对我有这么莫名其妙的恨意?
燕洪廷越说越激动,失血的脸变得有几分狰狞:“你最好先收拾了他,我在黄泉等着看妙殊宗将你送来跟我作伴。”
戚伤桐嗤笑出来:“你为何会下黄泉?”
燕洪廷神情古怪地望他一眼:“你不杀我?”
“你好好回答我,连悉骅是怎么欺负我妹妹的,我可以考虑放了你。”
燕洪廷沉默了片刻,点点头道:“论道会上,加上戚阑栀,他连败二十五个名门新秀,给他得意坏了,酒宴上喝了好多酒,还让那些败在他手里的人陪他一起喝。师兄弟们碍于面子,就敬了他一杯,没想到他酒意上头飘飘然,要你妹妹也给他敬酒。”
我大惊,道:“你说话可要讲证据。”
戚伤桐挑了挑眉:“就这样?”
燕洪廷瞄了我一眼,不屑道:“当然不止。戚小姐是个体面人,只好也去敬酒,没想到他饮完那一杯后,彻底发起了疯来,对着戚小姐出言不逊……”
我屏住了呼吸。
“念了首诗——「琼肌雪腻蕴酥芳,琅玕幽葩占春光。不见花间蜂戏蝶,偏向画阑慕栀香。」”
我“咔嚓”一下,将自己的手指掰断了一根。
戚伤桐脸上已没了表情,自言自语道:“好一首登徒子诗。”
“这是你亲眼看见,亲耳听见的?”我瞪着燕洪廷。
他理直气壮:“你们随便找个其他人问,也是一样的。”
戚伤桐漠然看他一眼,道:“好,你可以走了。”
他睁大了眼,似是没想到自由来得如此轻易。我巴不得赶走这个满嘴添油加醋的东西,将前帘一掀,把他丢了下去。小布发出一声讶异的惊呼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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