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适合走修行这条道。”
但燕沣璟的父母未曾放弃让他修行,不惜挥斥千金为他造了一座楼。
洵南放鹰楼明面上有九层,实际有十层,多出来的那一层藏在地下,与这口井一样,正好在一处“黄泉”之上。燕沣璟住在楼中,每日有一个或两个活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在第十层消失。
在放鹰楼中被杀死之人的魂魄被顷刻转化,由此,燕沣璟几乎就像是整日被上清气包裹着,内功长进的速度终于与他的三弟一样快了。
当年戚伤桐客居洵南,小木同燕家的人起了冲突,被抓进了放鹰楼,那些人没发现他是傀儡,只在他胸口捅了一刀便走了,让他设法逃出。饶是如此,他被定在身体里的魂魄也几乎被黄泉拉扯出来。
我忍不住缩了缩身体,戚伤桐的手指在我背后一刮,道:“当时我和他不在一起,现在我却在你身边。我所会的东西中有一半都是在和黄泉抢人,你不会有事的。”
我悬起的心缓缓放了下来。
“小木出逃时,做了两件事。一件是记下了楼底覆盖在「黄泉」上的石碑铭文,我方才说的所有,都是那石碑上看来的。另一件,他将另一个与他一起被抓进去,还未被「黄泉」消化掉的鬼魂一块带了出去。”戚伤桐说,“但只要「黄泉」存在,那鬼终究是要被化去的。他自知时日无多,于是转头上到放鹰楼第四层,带着戾气与怨气把燕沣璟的手脚都撕咬生吞下去。燕沣璟大约是疼痛之中翻滚挣扎,才碰倒了灯烛,将整座楼都点燃。”
那是当年大家讨论得沸沸扬扬的火烧放鹰楼一案,今日我终于从他这里得知了原委。一切都串起来了。
“所以燕沣璟要你还他手脚。”我道,“把他撕成人棍的不是你,烧了放鹰楼的也不是你,凭什么燕家上下都将你当成仇人。”我有些愤然,不由抓紧了他的手指。
他轻轻摇晃手指,连带着把我的手也摇了起来,说:“燕家当初便已查明真相,也因我事发当晚便离开洵南,便没有追责到小木与我。不过我始终放心不下,于是做了一副木制的假肢送给了燕沣璟。被鬼伤过的身体,用普通生肌续骨的药是长不出新肢的,因为魂魄被损坏了,只能安上一副手脚,让那一部分缺失的魂魄重新温养回来。
“不过那假肢既是出自我手,听的也是我的话。燕沣璟装上义肢的第三天,忽然手舞足蹈,从燕府门口跑到郊外村庄,让沿路无数人看见了他的窘态。他便能明白,不可以再有第二座放鹰楼。”
这才是惹得燕家暴怒的缘由。我已能想象,燕沣璟遭遇奇耻大辱之后是怎样愤怒地扔掉戚伤桐的礼物,又发现再也找不出比那更好用的义肢,让他耿耿于怀至今。
“原来,原来……”我恍然道,“我就知道,这才像你会做的事。”
“我会做什么样的事?”他语中带笑。
我说:“这就不可细说了。”
戚伤桐也未深究下去,停歇了一会儿,叹道:“他确实学得警惕不少,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,借着处死刑犯的名义,就不算滥杀无辜了。”
我便说:“他现在这样,根本练不了功,这幢宅子似乎是他用来招待其他客人的。”
戚伤桐的脸色严肃了几分:“是么?”
“上清气虽不是稀缺之物,但终究分布稀薄,资质普通的人不易感知。他自己无从进益,但还能用来讨好别人。”我说,“功力尚浅的吸收进去,就能像他一样日进千里,功力已深的人……”
他见我停顿,问:“怎么?”
我犹豫道:“可能会觉得很舒服吧。”我每每有修为寸进之感时,都觉通体舒畅,这种感觉放大几十上百倍是何滋味,我想象不到。但这些东西积蓄在体内,不被内功熔炼化为己用,吸多少都无济于事。
我又苦恼道:“他竟敢拿自家的不传之秘来招待外人,这人真是胆大得不择手段。”
一旁的吕四忽然发话道:“两位兄台,我虽然没太听懂你们在说什么,但我觉得他这秘密守得还是很牢的,连秦家的两兄弟估计都不知道他拿死刑犯的魂魄究竟要做什么。”
我好奇道:“你怎么知道?”
吕四嘿嘿一笑:“我们与他作对好几年,多少还是知道些底细。况且你看那秦与岸自己都在服用孤女莲取乐,便知他们从这个燕大少手上没捞到一点好处。”
戚伤桐道:“原来吕兄是反抗秦家的义士。”
吕四忙说:“不敢当。”
我瞄了他一眼,问戚伤桐:“你是怎么找来的?”
“你当日被卷走,我已追赶不上。不过那个骑马的人身上带着两个魂,我恰好见过其中一个,既然曾是刑犯,便或多或少与城主秦家有关,我便回城去找了秦老爷。”
我与吕四惊讶地看着他,算来在我们被秦与岸带来这里的时候,他就去见秦与山了。
“他就这样把我们的下落告诉你了?”
“我也与他做了个交易。”戚伤桐笑道,“我打听到他府上公子几日前落水昏迷不醒,无药可医,我便扮作大夫上门诊治。发现那年轻人本应死去的,魂魄离体后被黄泉化去一半,却又被生生扯回体内。想必是有人拿着上等的定魂法器救他,却使用不当,才落得那种下场。
“我问秦老爷,是谁教他那样做的?他不肯明说,只讲是位可靠之人。我便说,他若之前便在为那人做事,那可靠之人并不可靠,或许正是想用他的儿子拿捏住他;秦公子已无力回天,那人无论承诺什么都是谎言,秦老爷若不信,允城中还有许多未被他赶尽杀绝的外道中人,找几个能看见鬼的来一问便知。
“秦老爷想了好久,终于对我信服。然后……他就将此处方位告诉我了。”
他一定省去了不少忽悠人的细节,才从秦与山口中套出话。
“你时机卡得也是巧,但凡秦与岸先你一步回去,带回燕沣璟愿救他儿子的消息,你的胜算就要少一半。”
戚伤桐微笑:“是啊,我的运气不错。”
我转了转头,蓦然瞥见桌上还放着一颗白森森的颅骨,惊诧道:“这是你带来的?”
“我让小布去捡的。”戚伤桐终于露出些纠结神色,“一般刑犯被处死后,会将无人收尸的尸体拉到郊外化去血肉,止留一具骸骨,那种地方很好找。只不过我借了此人的头,连累他被燕沣璟弄坏扔进井中,实在过意不去,至少得捞起来修好,再给人家送回去。”
那骨上裂痕现已不太明显,大概用什么东西填过。吕四也打量了它一会儿,忽然喷笑:“公子不必抱歉,这就是我的头!”
戚伤桐怔愣片刻,也失笑道:“我让小布捡一个死去一两个月的,他识不清,竟弄出这样的巧合。”
吕四欢畅道:“看来那燕大也是个蠢货。”他思索一阵,仿佛下定决心般铿锵道,“公子,你既有办法将我装进这身体,想必也有办法把我弄出来吧。”
戚伤桐道:“是。可你的魂一出来,一会儿就会散去的。”
“没关系,我不过是再走一遭六道轮回,百年之后即可为人。”他的语气固执而虔诚,“我们本是土生土长的允城人,三年前秦家来后,便时不时闹出点惹民愤的事,我与我那兄弟也是从那时起开始想方设法赶走他们。直至十日前,我们终于设计让秦家的少爷投水自尽,以为咬了秦家好大一口,结果那小子没死,还把我们两个都搭了进去。现在既知他活不成,我们便不算白死,还请公子再帮一次忙,送我一程吧。”
戚伤桐静静凝望着他,半晌后,说:“好,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么?”
他想了想:“有!秦家少爷欺男霸女死有余辜,但我们只害死了他一个。他喜欢的那位姑娘是与我们一伙的,她与他虚与委蛇了三个月,本打算借丢失定情信物一事挑起另一桩事端,只是没想到事情进行得这么顺利,秦家少爷直接寻死去了。我们只好叫她假装一起自尽,洗脱嫌疑……她……既然我到现在都没见到她,那她一定没死。”
他喘了口气,带着轻快:“她也听我的话,没来给我收尸。好……肯定查不到她头上……”他逐渐沉默下来,坐在桌上,对戚伤桐轻轻点了点头。
铃声如钟震,激得我一抖。
我对面那具小巧的木偶身体“啪”地一声,了无生息地躺倒下来。
戚伤桐将它与头骨摆在一起,念了声“走好”。
我无言地盯着“吕四”很久,问道:“他走前还对轮回念念不忘,究竟有没有听进去我们谈论黄泉的话?”
“他这样离开,心中没有积怨、怀疑,有什么不好?”
我笑了起来:“也是。”
只剩下我与他了。这种时刻光阴流淌都变得缓慢。心中那股被我刻意忽视的酸软感重新冒出了头,我将下巴搁在他的手背上,仰头看着他的面容,道:“这一次我没大喊求救,你也来了。”
他神色自若:“是啊。”
我喉间发堵,情绪在胸臆中翻涌,这具木偶的身体终于藏不住那么磅礴的情绪,于是冲出口:“戚伤桐,我……”
他的头却忽然一转:“有人过来?”
我一阵气短,差点滚下桌子。可在下一刻,我也听见了他所听到的声响——
“怎么是这里,走错了吧。”
那句短短的自言自语,让我如遭雷殛。
“那声音……”
我化成飞灰也不会忘记的声音。
戚伤桐说:“那是燕沣璟的客人。我初入此宅时也与他擦肩而过,当时他在和下人问路。”他问我,“你认识?”
“你能开门吗?”我问。
“能是能,但院门外守着燕沣璟的人,一开门他们就会警告我。”
“没关系。”我的声音在颤抖,“你打开门就好,让我看看那个人的样子。”
戚伤桐抓我在手中,起身去开了门。正如他所言,房门刚打开一条缝,就有呵斥声响起:“回去!”
他不慌不忙道:“我不是燕沣璟的阶下囚,我要开门透气,他可没说不让吧。”
这间房前的院子只有两丈宽,守在院门口的是两个神采蔫答答的侍者,脸上努力撑起一些凶恶的神色。而我的注意已全不在他们身上。
我死死地盯着那站在院外,本已迈出一只脚要走,在听到开门声后又伫足探头张望之人。
他身上罩着一件红得像杜鹃血般的外袍,用镶白玉的发带高高竖起的乌发从头顶垂坠下来,随意披散在肩头与颊边,一红一黑两色簇拥着一张让我熟悉又陌生的面目,熟悉的是这副长相,陌生的是那眉眼中流露出的轻浮。
他用毫不掩饰的惊讶与佻薄眼神打量着戚伤桐。
我的火气倏然窜了上来。再看到他转身的一刹,外衫拂动,露出右腰侧一截裹着青布的东西时,我更是宛如七窍生烟,在戚伤桐手中发起抖来。
戚伤桐察觉我的异样,低声问:“他是谁?”
“他是我。”
我无需多言,戚伤桐在刹那间会意,转瞬对那人露出一个笑容:“连兄,好久不见。”
“嗯?”那人勾起唇角,露出个饶有兴味的神情,“我们认识?”
门口的侍者慌忙阻拦:“连公子,他是……”
“我姓戚。”戚伤桐及时地打断了他的话,“阑栀可与你说起过,她有一个哥哥?”
对方讶异地挑了挑眉,依旧没掩饰去那一闪而过的尴尬,笑道:“哦,是你。”
我敲了敲戚伤桐的手指关节,他的指腹顺着我的胸颈一路摸索上来,捂住了我的嘴。
为什么?我又不会乱说话。我忿然将手脚耷拉下来,装成一只木偶。
那人又道:“燕兄邀我来小住时,没说这里有别人。戚兄来了多久了?早知你在,我就来找你下棋了。”
“我今日才道,方才见过连兄一面,你大概没注意到我。”戚伤桐道,“我房中就有棋子,正好闲得无聊,连兄,不如进来手谈一局。”
“你别太嚣张——”侍者叫道。
那人皱眉不满道:“我在说话。”一转眼又对着戚伤桐和颜悦色,“现在恐怕不行,我一会儿与燕兄有约,本打算在他宅中转转,傍晚时就去找他,不巧迷路,才走到戚公子这里。”他四周环顾,将这院落里里外外都看了一遍,“我现在记住这里怎么走了,明日你若还在,我再来找你下棋。”
“连兄慢走。”戚伤桐没有半刻犹豫,将门掩上半扇,我急得挣扎了一下,被他攥得更紧一分。
我忽然发现自己身上湿漉漉的,他的手心竟出了汗,沁入我体表。
“哎。”那人居然改变了主意,“天还没黑,来一局也可以。”他说着,一脚跨入院中,“公子布好棋盘了么?”
戚伤桐脸上笑意变淡:“还没呢,一副棋盘而已,布置起来能花多少时间?”
门口的侍者快哭了:“连公子,这里不能进,公子特地交代过的。”
那人不以为然道:“你们就当我没来过。”他大步流星走进戚伤桐为他留的门中,腰间用青布缠住的器物晃晃悠悠地拍打着他的大腿。
“请坐吧。”戚伤桐站在门口,反手掩门。
“既然进了屋,就没必要再装了。”那个与我长着一模一样的脸,有着一模一样声音的人直直站在他的跟前,往前迈了一步,我已能听见他浅浅的呼吸声,“你千方百计引诱我与你独处,有什么事要我帮你的忙?”
戚伤桐在他咄咄逼人的审视下八风不动,平心静气道:“不是。”
“那你想做什么?”他的头微微低下,从斜角望向戚伤桐的脸,“我不感兴趣你与燕沣璟之间的事,但傻子也看得出你是被软禁在此,你要借我脱困?”他哼了一声,“我倒是可以试试劝他放了你,毕竟与他同行这一路,他一直都很尊重我的意见。”
戚伤桐的语气一扬:“真的?”
“你真沉不住气。”他的笑声是压在喉间的,“不试试怎么知道,我说的话一直很管用。”
我从未想过我的脸能够做出这样的神情举动,我一时间只想挖个洞把自己埋起来。
“哪怕是害他断手断脚的仇人,你也能让他放过?”
“你?”他明显错愕,旋即恢复那副暧昧语调,“所以传言是真,他囚你囚得不冤。我很好奇,你这一副文质书生样,怎么做出那样残忍的凶案的?”
戚伤桐淡淡反问:“连兄不是不感兴趣吗?”
他无所谓道:“好吧,那我不问了。我只感兴趣,你要拿什么与我交换。”
“交换?”戚伤桐语带诧异,“我何曾开口求过你?”
那人的语气冷下来:“一次欲擒故纵是有趣,玩多了可就没意思了。”说话间,他又凑近半寸,“你的脸色很不好……我猜猜,燕沣璟给你下药了?”
我心里一惊,差点忘记,戚伤桐身体里还有个时不时打人个措手不及的玩意儿,以往从来只当着我的面发作,现在可是在别人家,面对着一个不知底细的人……
戚伤桐呼吸还算平稳,握着我的那只手心已开始发烫,依旧将我的嘴捂得严严实实,含笑道:“我要连兄身上一件东西,但我没什么可给你的,连兄若不愿,我只能亲自取来了。”
那人声音带上一丝低哑:“你要什么?”
戚伤桐沉默了一会儿。那人呼吸一滞,就要将手伸出来。
“啪。”
一声脆响在戚伤桐扬起的手掌下炸开,他用了很大力气,那人的头被扇得歪了过去,几个踉跄后退,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瞪他:“你——”
“你是什么来历,为何能进他的身体?”
对方把我的眼睛瞪得更大:“一派胡言,这本就是我的身体!”
戚伤桐笑了声:“借尸还魂常有,你鸠占鹊巢活人身体,还真是罕见。既然你占得,想来别人也占得他这具身体了。”
那人眼底寒光一闪,露出与方才截然不同的凛然之色,左手向腰间一探,转瞬一声清越剑鸣,他们之间距离骤缩,一条虹光流转的雪白银刃搭上了戚伤桐颈侧。
我的心陡然一沉。这不是我出剑的方式,但出剑的人是个与我不相上下的高手。
只要他的手一抖,那剑刃就能割破戚伤桐的脖子。
命悬一线之际,戚伤桐亦无惧意,反而抬起手,指尖像蜂蝶一样在剑身上跃蹈,一路向前,敲出“叮呤当啷”的声响,最终停在了距剑锷五寸之处的镌刻字迹上。
“谆悔。”他读道,“是你的剑么?”
我心里一动,由衷确信他是在问我,默默无声回答——是。
对面的“我”也朗声说:“还能有假?”
戚伤桐摇摇头:“我不知道。”
他冷笑:“若非你好奇心太重,其实是个值得结交的人。”
“你的夸赞,在下可不敢领受。”戚伤桐呵出一口短促的喘息,忽然开口,“去。”
对方的眉刚一挑起,还未明白那个字是何意,铃铛的声音便响了起来。
那不是对他说的,而是对我说的。
我只感到一股力量将我推出木偶狭窄的躯体,魂魄弹出,直直扑向那具高矮胖瘦刚好,连每一根发丝的粗细短长都契合的身体。
我就如跌入泥潭流沙,毫无挣扎、毫不费力地嵌了进去。
铃声如溪水撞石,泠泠不断。它响了好久,久到将院外的侍者都引了过来,失措地询问:“连公子,怎么了?”
我转动了一圈这失而复得的身体的脖颈,引剑归鞘,压着声音中的笑意道:“别来打扰我的好事。”
两名侍者唯唯诺诺地退回院外。
戚伤桐将铃铛收起,我从他手中拿过那扭动的傀儡,迫不及待地戳了戳它的头。
被锁在它身体里的换成了另一个“我”,它没花多少功夫便理清了状况,声音发狠地威胁起我们,只不过配上这张简陋的脸,毫无威慑力:“邪魔歪道,等我重获自由身,将你们两个碎尸万段。”
“哧”。是戚伤桐笑了出来。他说:“连兄,他与我初次遇见你那日说的话简直就像一个人。难怪过了这么久都没人发现你换了芯子。”
我又惊又怒,连忙撇清干系:“谁跟他是一个人,我根本不认识他!”
它立即从我们对话中品出不对,奇怪地问:“你是谁?”
我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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